某天,我意识到眼睛出现了老花。在持续不知多久的惊讶后,我陷入了暮气沉沉的状态。
回想起来,眼睛老花,是一瞬间的事。好像眼睛里安了一个开关,上帝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将它从On调到了Off。于是,我发现,看手机时必须摘掉近视眼镜——不然,屏幕会在我眼面前晃,根本看不清。
心理学有一个理论,人接受一件糟糕的事,会经历五个阶段,分别是:否认(denial)、愤怒(anger)、讨价还价(bargaining)、抑郁(depression)和接受(acceptance)。深沉的伤痛,譬如丧亲或者突然破产,经历这五个阶段可能漫长而纠结。我意识到自己老花眼后,非常迅速就走完了这五个流程。
起先,确实是否认,心想怎么可能,说老花就老花了?我甚至觉得委屈。可否认了不到一分钟,我就缴械投降,因为只要重复三次不脱眼镜看手机,便能一次次确认老花眼。接着是愤怒,但在我心里只是一闪念,无非恨自己的肉体不争气,不仅没超出自己大脑对它的预期,甚至还把衰退的节点大大提前。
再接着,讨价还价和抑郁同时袭来。在惊惧的心情中,我开始测试自己的老花程度。尝试戴着眼镜,把手机屏幕在眼前不断调节距离,以确认情况到底有多糟,还有没有得挽回。
理智很快告诉我,这是个不可逆的结果。我有点不情愿地在网上搜索老花年龄和症状,又一次确认后,内心只能接受现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不想、不愿也不敢跟别人说起,直到有一天……
和朋友老王一起踢球。踢完后,照例找个饭店喝酒吹牛。酒过三巡,老王突然拿出个手机,打开一个App,看曼联的一场英超直播。为了看清方寸之间快速运动的皮球,把握球员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老王摘下眼镜,把手机几乎贴在了眼前,像考古或法医那样,狠狠地扫描着手机的每一寸空间。
我忍不住问:“王队,你眼睛老花了?”他笑笑说:“是啊,和你一样。”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以为你藏得了?
原来,我们都老花,谁也别跟谁装!
和老王的这番对话,有点像在我心里动了个微创手术,无痛解开了一个心结。之后,我好像慢慢能够坦然接受老花这件事,并让朋友知道。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有点像小时候一个班的同学一起升了一级,在新学期开学班会上,相视一笑的默契。哦……不对,说反了,其实更像是一起留了一级,然后在新学期班会上,大家尴尬又不失相互理解地对视一眼。
前几天,看了一部电影《法式火锅》。男主是位大美食家,人到中年的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婚,说虽然人生已经到了秋天,但仍然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季节。我想啊,逝者如斯夫,你再横,心气再高,也抵不过四季轮替。时令入秋,树叶美美地黄了飘了;我们人,一旦入秋,可真没电影里演得那么美。
小时候,别人说你身体缺这个缺那个,你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人到中年,身体上的衰变越来越显性。如果说,老花给了我什么积极的启示,我想那就是:我们在漫长又短促的青春里逐渐学到的成熟,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未来,可以坦然面对一切具体的痛苦。
坦率说,这篇文章我甚至不愿署自己的真名。但是,想到老王用手机看球那副坦然的熊样,我就又多了点直面中年的勇气。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孙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