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人的胃口四岁就养成了,我觉得是这样。就拿我来说,几十年来,虽然也参加过很多宴会,多少也吃过一些山珍海味,但我觉得最好吃、最对我胃口的还是妈妈做的饭菜。
我的母亲并不是厨师,没有专门学过烹饪,也没有烹制过大饭店里做的那种招牌菜,她最多只是在自家里料理一两桌饭菜招待客人,虽然客人用过餐后,每每啧啧称赞,这当中并不完全是出于客气。
妈妈做菜并无多大奥妙,更没有高深的地方,最大的特点在我看来不过是炒出菜应有的滋味且看上去很清爽,从不模糊拖沓,也就是说,她不是随意搭配、乱炖一气,而是一样是一样,清清楚楚。而且,每样菜放的油盐适当,都融和进菜里,仿佛感觉不到油盐的存在,或许这就叫作“入味”,同时显得很见颜色;有的还烧得油花闪亮,但并不腻味;又不像饭店里所烧的菜都像是标准制作,而是整体显出朴实温和的样子,让人感觉“家常”而亲切,一见就有食欲,且食之不须“正襟危坐”。缺点可能是略为偏咸一点点。按她的说法,人只有食盐才会有劲,菜只有放点盐才能见味——同样有时她也喜欢用酱油“提鲜”。这也影响到我现在的炒菜,我用的盐量有时也略有点偏重,据说这是不符合养生要求的。
小时候吃妈妈做的菜,似乎每一样都可口,几乎没有一次难以下咽的。吃得最难忘,因此觉得她最拿手的菜肴大约有这么几道:一是汆肉。我家乡有所谓“水碗”闻名在外,就是说什么菜都喜欢带汤带水。其实这只是特色之一,或者说近些年特意宣传给人造成的印象。但妈妈做的汆肉,的确是“水碗”,而且味道比我所吃过的“标准”水碗还要好。所谓汆肉,有点近乎肉丸子汤,只是不须把肉捻成丸子,而是用刀将之剁得极碎,就像做馄饨所需的肉馅,然后加入淀粉勾芡(好像还拌点酱油)。这时将油锅烧开,将这“肉馅”一绺一绺地放入水中,待到烧熟,再撒葱叶、姜、蒜,再烧一会儿,就可食用,揭开锅盖,那个香气呀真的没法说。这肉吃到嘴里,极嫩、极柔和滋润,这羹汤也浓而不腻。每当我离家久了,回到家,妈妈总是要下厨为我做一大碗汆肉,以滋补身体兼解馋。
二是山粉卷子。所谓“山粉”,也就是“山芋粉”,即山芋磨成的淀粉。这似乎也是桐城的一道名菜。但我认为妈妈做的更好吃。首先是她擀的淀粉卷子厚薄适中,油盐放得也到位,放在油锅里烧也不变形,再撒上葱蒜,也是烧得见出油花,且还保持形状,吃到嘴里滑而不腻而又耐人寻味。
三是鸡蛋卷儿或者叫条子,就是将鸡蛋和上少量面粉摊成极薄的面皮,然后再切成碎条,再像“山粉卷子”那样烧煮或像汆肉那样做成“水碗”,有时还加一点粉丝,这倒不须放重盐,口味偏淡,但极为新鲜,往往成为一桌“宴席”最后的一道“羹”,让食者在“油腻”过后,顿觉味觉复苏且回味无穷。
除此之外,我最想吃的还有妈妈做的炖猪旺子(乡音旺读晃)。我们那里一般情况下哪家如果杀了猪,都会制作一锅猪旺子,就是用猪血和着猪肝、猪杂碎放在一起煮,然后挨家送上一碗,这似乎已成习俗;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母亲做的味道鲜得不得了,除此外吃不出任何杂味。而妈妈做的红烧豆腐,也就是辣椒烧豆腐,非常地道,那豆腐保持鲜嫩的口感,而辣椒的辣味也恰到好处,二者交融,洵为美味;在我的童年,每餐仅这一味菜,就足以让我将老米饭连下三碗。
当然,这些都是普通的家常菜而已,但农家也没有山珍海错让我母亲一展手艺。早年间家乡连牛肉都少见,偶尔村里有头牛病了或老了,才忍痛把它宰了,吃一回肉。在我的记忆中,童年仅吃过一回新鲜牛肉,也是母亲经手料理的。本想母亲也没有做过牛肉,怕未必做得好,但是她调动经验,把那牛肉做得味道真是好极了,葱花、辣椒、油盐都放得恰到好处,使得肉味特别新鲜,比我平时吃的猪肉鲜美多了,我至今觉得我后来在外面吃过的牛肉都没有这么好。
妈妈每年都要腌制一些腊鱼腊肉。为腌好那腊鱼腊肉,她费了不少工夫,一是放的盐适量,二是经常“起卤”,也就是晾晒。我们家的腊肉常常要吃到年中——即每年的七月份。这时那腊肉切开来已是红色的,仿佛不需蒸煮,它就已经熟了。尤其那咸鱼,一块块,按家乡话说是腌得“板页页”的,也就是咬上去,鱼肉都会成片成片裂开。妈妈煮鱼也爱放点辣椒,新鲜的鱼放一点青辣椒,腌鱼放一点红辣椒,不仅味道出来了,连颜色也好看。
为了维持或改善我们的伙食,母亲最会精打细算,哪怕在田间劳动,遇见稻田里有几尾鲫鱼、泥鳅,她也会把它们捉回家洗净,放进一只碗里,洒点盐腌起来,待实在没有荤菜给我下饭,就煮几条,或就放在饭头上蒸一蒸,让我吃得津津有味。至于腌的咸菜就更多了,豇豆、刀豆、黄瓜、藕,甚至连红苕、山芋都腌过,白菜更不用说了,萝卜缨子、菱角菜也偶或腌些,别有风味。正是这样苦心经营,我们家一年到头,食物总算保持了相当不错的质量,我的饭碗里甚至基本上没有少过肉食——虽然数量有限。
对了,母亲的红烧鸭块也做得不错,那鸭子一般也是腌的。更有一种发音叫作“tun”而形似鸭子的家禽,它的肉质非常好,几乎都是精肉且十分厚实,腌制以后,切成的肉块如玉石一般,用酱油烧煮,纤维粗细适中,口感极佳。这种家禽似乎是鸭子与一种叫“旱水子”的家禽(“旱水子”也即旱鸭子)杂交的产物,就像马驴交配生的骡子一样,它自身不能繁殖,其肉则肌理细腻而又结实。我以前不知这“tun”字怎么写,近期看有关资料才知它的写法是“(童+鳥)”,我不知这是否准确。
母亲在田间劳动之余,主持一日三餐,一切食材,一切灶上的活计都由她一人经之营之,不假他手,我们最多只是给她拉拉风箱择择菜,剥剥蒜子。但是她并不觉得多么难,一顿饭菜,甚至一顿招待客人的饭菜,她都做得极快,虽不能说是“咄嗟立办”,但的确是要不了多长时间,菜肴就会一样样端到了桌上。这时你要是看她,只见她在灶台上,一会儿切,一会儿剁,一会儿洗,一会儿炒,一会儿放盐,一会儿洒水,一会儿翻焯起锅……双手不停动作,却又那么井井有条,这都源于她对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什么与什么搭配,早已成竹在胸,所以行动既快,却又显得从容不迫。
妈妈是普通农妇,但上过几年学,识得一些字,她甚至通过自学考取过一个中专学校,只是因为那些年头农村人口锐减,不给迁户口,故只得在家务农。难得她心灵手巧,父亲工作在外,她一个人把家务打理得有模有样,甚至还让我们过得有滋有味。也有过艰苦的日子,是在那青黄不接之际,甚至连菜园里也实在搜不出可以食用的东西了,妈妈便带我们兄妹几个上山坡采地皮菇子,采来洗净,用磨碎的红辣椒一炒,味道还真的不错,不亚于我后来在饭馆里吃到的黑木耳。
妈妈做菜的味道,给我的总体感觉就是朴素无华而又丰实、蕴藉,就像她的做人的风格,这实际上不仅塑造了我们的口味,也一定程度影响到我们的为人。
来源:文汇报
作者: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