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乡村:1.2亿空巢老人如何找出路
(作者:权怡、李佳屹 指导老师:陈广宁)
23年夏,84岁的杨菊坐着轮椅被二儿媳桂枝推着办理了出院手续,离开了住了半个月的合肥901医院,回到了她一直居住的龙湾村老家。
龙湾村是安徽省淮南市寿县茶庵镇下辖的一个村级行政单位,全村外出务工人员较多。村里总人口3000余人,现在的常住人口却只剩下500余人,留下的大部分都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这些空巢老人基本上还能生活自理,在家里种种菜自我补给,或是种田和做手工网赚点钱。
在这次疾病爆发前,除了高血糖高血压等基础病外,杨菊身体还算健朗,老伴去世的10年里,杨菊一直是一个人在村里的老房子里住着。杨菊的七个儿女有5个在上海工作,会在春节或是其他节日不定时地回来看望她。
安徽省是劳动力输出大省,外出务工人员多。根据安徽省2019年2月发布的统计报告显示,安徽省户籍人口为7082.9万人,全省农民工总量为1952.4万人,其中外出务工人员占比高达73.2%。
曾想过一死百了
杨菊没读过书不识字,智能手机只会接听,平时都是儿女打电话过来。杨菊的户外活动少之又少,她说:“不会摆弄手机,平时就在屋里看看电视,下午在出去唠唠门(串门)。”
儿女每次回来都会给杨菊几千元现金,平时的食物也是由住在镇上的三儿子送回来放在冰箱。杨菊多数存款由三儿子存在银行卡里,平时也是由三儿子打理她银行卡里的钱,养老保险、药钱、生病住院钱都是三儿子直接从杨菊卡里直接扣除。
而杨菊手边还会留存现金存款约有9000元,这也使杨菊有了一次吃亏的经历。一个不知名品牌的净化器,在村里宽敞处搭了三天的广告台,每天有人在上面介绍并发放脸盆等小奖品,在最后一天开始卖净化器,村里大多数包括杨菊在内的老人都花了几千元,买了一台不知名且质量一般的净化器。
据统计,我国65岁以上老年人每年的医疗费用约为1.7万元左右。而杨菊花销的大头主要也是在药物上,脑梗药、高血压药、神经药等都需要成袋成袋地买,每次购买三个月的量都需要花个几千元,而药钱则由杨菊自己支付,药店购买几乎不报销。
村里最近的一家诊所离杨菊所住的村组大约3公里,平时量血压或是生病,杨菊揣上现金,会在早晨5、6点钟出发,步行近半小时到达,或是搭隔壁邻居的顺风车,回来亦是如此。
村上的诊所免费量血压,但没有资质储备基础病药物,杨菊的高血糖所用的胰岛素需要去县城医院购买,每次则需要在县城陪读的七儿媳在医院购买,再由农班车带到村里去。杨菊申请了慢性病医保,10支胰岛素800元,医保能承担一半,自己负担400元,这大概也只能用3个月。
杨菊独自一人在家时,有一次在院中打滑摔倒在地,不会用手机,只能无谓的挣扎着想要起身,但由于糖尿病引发的腿部麻木,自己也无法使力爬起来。好在正好被回家取东西的孙子及时发现,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即使后来的几个儿子都提出要接她同住,但都被杨菊拒绝了。
“以前就想死了算了,农药都买好了,被阿河(三儿子)发现扔掉了。”杨菊笑着说道,“不想出去,万一死在外面了,再说他们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还要搞我,自己一个人也害怕,又怕耽误他们赚钱。”无论是杨菊自己待在家中,还是生病需要儿女们回来照顾,杨菊都怕自己拖累儿女的生活,但又无可奈何。
杨菊的养老生活和问题亦是千千万万个乡村空巢老人的缩影,在安徽上万个村落中,这样的空巢老人还有很多。
按照官方统计,2020年安徽正式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安徽省是典型的人口流出大省,大部分的青壮年劳动力向外流出,致使全省常住人口的老龄化程度不断加速加深,同时,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医疗技术的发展,人口寿命大大延长,全省养老负担十分严重。截至2018年末,全省常住人口6323万人,60岁及以上人口为1159万人,占总人口的18.3%,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为820万人,占总人口的12.9%。相较于城镇,农村人口老龄化的形势更为严峻。数百万空巢老人的养老金、医疗保障和情感精神问题,都日益严峻起来。
六个儿子,谁来赡养老母亲?
因为新冠肺炎的后遗症与高血糖高血压等各种疾病的并发症,杨菊的双腿知觉衰退,行走困难,需要拄着拐杖并且由人搀扶,身边必须要时时刻刻有人看护。
六个儿子,谁来赡养?杨菊的儿女们工作都忙,大家都想让在上海做保洁的二儿媳妇桂枝回家照顾杨菊,并给她开高一点的工资,但遭到了二儿媳妇桂枝的拒绝,“我也快60岁的人了,儿子结婚要一套上海房子,得帮他攒。去上海还能经常加班多赚点。”因为这个问题,几家人已经争执了3天了。
于是子女们决定每家必须派人回来2个月照顾杨菊,实施“轮流换班制”。这也使得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儿女得请2个月的假期,损失2个月的工资,回头再多补补工时,回来照顾杨菊。
谈及儿子何时结婚,桂枝脸色一变,她说,儿子已经和女孩谈了快十年了,女方家要求必须在上海有一套房子。在上海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套房子谈何容易,她的儿子已经快30了还没成家。
提到退休金,桂枝愤慨道:“农民工退休金一个月才几十一百的,有什么用!”根据2019年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农村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已经超过1.7亿,而他们每月的养老金收入普遍只有150元左右,这对于维持基本的生活都是十分艰难的。而城市居民的平均养老金收入在2019年已经达到了2300元,这比农民养老金高出了15倍以上。
杨菊在上海做绿化工程的二儿子阿江也表示,他们工程招收工人时,会选择年纪大一点60岁以上的农民工,“因为上面规定必须要65岁以下的工人,但65岁以上的找工作的也很多,价格又便宜一个月4000元,我们就借身份证帮他们办。”
阿江表示,他们招收到的劳动力很多都是来自河南、安徽的60岁以上的老人,一天150-200元左右,他们的工作包括小区内部草坪修剪打药。这个价格在上海几乎招不到一个中青年劳动力,作为“包工头”会为了节省人力成本,去借用符合年龄的身份证,帮助这些老年劳动力录入工作打卡系统。
据长表抽查数据可知,我国空巢老人规模约达1.2亿人,而在这1.2亿老人中有24.3%还在通过劳动赚取生活费用。背井离乡去格格不入的大都市打工,是乡村空巢老人的“养老出路”之一,在家务农亦是其一。
老龄务农以防老
同住在一个村庄里的王开还在起早贪黑地做农活。
王开今年70岁,和老伴李秀带着上二年级的孙女住在村里。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王开在家务农,老伴李秀编织渔网,维持自己开销,减轻儿子负担。
孙女是在村里的小学上学,距离王开家也有3公里,平时早上上学也是王开或是李秀骑着三轮车送去。虽然有校车可以停在家门口接送,但一月100元的费用还是让王开退却。
大孙子在县城上高中时,王开被儿子嘱托去陪读,家中农活平时就丢给李秀,农忙时再匆匆忙忙赶回村里,直到把大孙子带到毕业,才重新返回村里。
夏季的雨天是王开最喜欢的,田地里水源充足,不用花钱引水灌溉,王开还能在雨夜里去田里捉蚂蟥到镇上卖,蚂蟥在镇上市场价45元一斤,运气好的话能捉个4、5斤,一个晚上两三百块的收入对于王开来说还是相当可观的,但这种夜晚是十分难得的。
但这个夏季的雨迟迟不来。于是王开和村里其他务农人商议从水库买水引水。
一条条长长的管子铺在路上,一向枯竭的河流也开始漫出水来。河流的每个节点都需要有人看守,以防别人偷水。下午6点,王开带着手电,骑着三轮到达他要看守的地点,准备开始一夜的“盯梢”。他坐在树下,戴着草帽,手里拿着蒲扇,汗刷刷地往下流。
“家里田那么多,没办法又不能搁在那,我种种地,一年也能挣个3、4万,就不用他们为我们掏那么多钱,自己生病也能拿出钱。”王开看着河水说道。
没钱,没地,没人
“我们村里面现在只有一个养老院,人不多,毕竟在乡村,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父母送进养老院,不然就是不孝,容易被人家说。”龙湾村书记罗军说道。
“国家政策要求给村里老人补贴,上面财政每年都会给80岁以上老人大概1000元补助,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了。”罗军书记说道,“村里的诊所也只有那一个,再多建可能性很小,没有钱,没有地,没有人。再说村里老人也已经习惯了,人也越来越少了,也没有必要建了。”
在500余的常住人口里,300余都是空巢老人,80余则是他们孩子在家务农或是在镇上上班。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家里老人没了,他们也几乎不会再回村里来了。而在这些空巢老人中,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不超过5%。当村里有通知时,则会通过多处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或是罗军书记骑着摩托车奔走每家每户相告。
村里各处电线杆上的喇叭又响了起来,一口纯正的安徽话告诉着村民晚上6点停水一小时的通知,在村子各处都能听到。罗书记也开始骑着摩托车在村里“巡逻”,告诉坐在门口的老人消息。
罗书记骑着车越行越远,两侧落锁的屋前的野草随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