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已经接近尾声了,今年ESG的发展状况非常两级分化。最极端者,有人觉得ESG要在2024年起飞的,毕竟今年三大交易所出台了《上市公司可持续发展报告指引》,“A股公司进入ESG信披新纪元”。而在另一个极端,有人认为ESG“将在2024年终结”,“ESG是邪教”,“ESG成了一句最新的脏话”。
我们不希望用极端的话来哗众取宠。如今业界在谈论ESG的时候,确实增加了一些复杂的感情在里面。企业似乎不像从前那样热衷宣传自己的ESG成绩,ESG的咨询机构、媒体也把裤腰带勒得比往年更紧,“ESG证书能升职加薪”的传说也没人信了。
相比之下,绿色低碳、循环经济、绿电、生命周期管理、绿色数字化这些平行赛道上,产业界要热情得多,也笃定得多。此前被认为是ESG“子话题”的事情,风头早已盖过了ESG。
被质疑,被取代——这就是ESG的命运了吗?2024年,围绕ESG的市场情绪为什么变了?
本文提出一种解释,分为两部分:ESG的迷思,ESG的替代。
01 迷思:ESG是对企业的洞察吗?
ESG的迷思,这是认识层面上ESG受到的质疑。
ESG承诺用一套披露和评级规则,帮助人们获得关于企业的洞察,评价企业可持续发展的能力。
然而一些从业者急于建立一套基于ESG的分析逻辑时,会过于理想化、过于依赖ESG的权威性,认为:
ESG评分的高低,可以比较企业的优劣;
企业遭遇风险,蒙受损失,是因为ESG工作不到位;或者反过来,企业的ESG工作不到位,就早晚会遭遇风险,蒙受损失。
这些命题拿到企业实务和投资市场当中,屡屡经不起检验。人们对ESG的信任,就这样被白白消磨掉了。
做好ESG,能改变一家公司吗?
企业内部的ESG工作,真的那么核心吗? 就说说一位同行朋友的求职经历。
尤佳想去某互联网企业做ESG工作,她与招聘者交流了一番之后,对ESG看法有点动摇了。
“我对公司的减碳规划有兴趣。”她说。
“这个不归我们ESG部门管,这个是归口到技术部门去的,他们会处理技术细节。”对方说。
“那信息安全和青少年用户保护呢?”
“也是技术部门,他们有专门的工作组去做这些事。”
“供应商尽职调查,我们会参与吗?或者供应商准则的制定?”她又问。
“我们会与一个供应链总监对接。但是具体的工作都是供应链部门负责。”
“那助农、乡村振兴的事情呢?”
“这个归集团的基金会去做。”
大多数“最ESG”的事情都不是ESG部门操办的。那ESG部门到底能做什么呢?汇总集团各条线的ESG数据,写年度ESG报告;参与各种论坛、认证、倡议,内部培训;最后是追踪行业ESG发展动向,如果发现值得做的新项目,就协调集团内部的职能部门去执行。
总之,企业并不会因为设立了一个神奇的ESG部门,而发生戏剧性的改变。 ESG部门当然并非无足轻重,比如它需要管理、追踪公司可持续战略的执行情况。但决策仍然要管理层来下,具体工作仍然要业务部门去做。让一家公司变好的,是好的战略和好的执行;一个企业要是发生了负面或者正面的事情,原因都在决策或者业务上。
比如当一个食品品牌出了食安问题,原因不在ESG,而是质量控制没做好。一个品牌的新能源车卖得好,原因不在ESG,得去看人家的产品优势。
不能因为ESG的存在,而教人漠视常识。让ESG去参与商业的归因,是不明智的。
“ESG评分高”和“好公司”是一回事吗?
让ESG参与商业的归因,这是许多信仰ESG理念的从业者多多少少会做的事,不论是企业内部还是外部人士。 以ESG之名对一家公司做出的赞扬或批评,其根源的逻辑无外乎是“公司重视ESG工作,公司的ESG评分在提升,所以是好公司”。
此举的一个问题在于,在ESG评级的可信性尚未建立的时候,就将其滥用了。 企业好坏成色,不用利润、市场竞争力、创新能力来解释,而用ESG评分和ESG举措来解释——这对于不完全了解ESG的公众与投资者来说,近乎一种神秘主义。如果硬把“高评分”和“好公司”之间划等号,用ESG来绕过理性思辨,只会伤害ESG理念本身的发展。
而且,ESG评级体系在其公信力尚未完全建立的时候,就被当作一个道德高地。站上这个高地,可以把一家企业的大事小情评论一遍。再微不足道的指标,哪怕只是黑猫投诉上两年前的一条差评,也可以升华到ESG的高度来评论。
所以马斯克曾经说“ESG是伪君子的武器”。哪怕我们再支持ESG,再不喜欢马斯克说这句话的立场,也不妨咂摸一下这句话背后的道理。
在ESG尚未成熟、还无法准确评价企业好坏的时候,就拿ESG的一套体系来故弄玄虚,可能会早早地把ESG玩坏,把道德高地变成道德洼地。
ESG真能让我们洞察一家企业吗?
这还得澄清一下“ESG是什么”,最直观来讲,它是一套信息;或者说,它是一套关于企业信息的规则。企业在二级市场上披露自身的环境、社会和治理信息,然后这套非财务的信息将辅助投资者更好地评估公司价值。ESG评级,则是一些具备信息优势的机构对企业做出的综合评价。
更好的信息披露,当然能够让我们更全面地洞察一家企业。 单凭这一点,着陆TouchBase相信,ESG的法规和规则一定是会继续发展推进下去的。
问题在于,ESG信息如何让市场参与者去更好地观察与决策,又如何倒逼企业做更好的自己?
这本应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也意在让企业和投资者都获得好处。然而目前的媒体环境中,又有很多乱用ESG来混淆视听的内容。
核心在于信息。即便把ESG概念性的东西全部拿走,基于信息的商业分析仍然成立,并且可能会更加简洁直观。
02 替代:钱从ESG流向何处?
ESG的替代,这是在产业层面,企业充分认识ESG、可持续之后,用脚投票选择了有别于ESG的发力方向。
在ESG理念大热的时候,企业肯砸钱做ESG的建设和提升,ESG咨询机构大力拓展业务,媒体纷纷开辟ESG内容和榜单业务,传说中顶级ESG的岗位工资也炒到月薪15万的天价。
然而这样的热潮如今已经减退。企业在做了种种尝试之后,关注重心又从“ESG治理”“ESG信披”转向了他处。
而且,不论是ISSB、还是三大交易所的指引中,在术语的使用上都以“可持续”为主,较少提到“ESG”。未来企业发布报告,可能会以“可持续发展报告”为主流标题。这对ESG的影响将会是深远的。
为什么没有选ESG?下面给出一些可能的解释。
“ESG”不是一个简洁有力的行动口号
对于圈外人来说,“ESG”的号召力不如其他一些替代选项,例如“可持续”“绿色”“低碳”“负责任”“循环”等等。 后面这一组理念的群众基础更广,一说就能让人理解其内涵和行动方向,更容易号召企业内部员工、外部的合作伙伴、社会公众一起行动。
ESG不仅不够简洁直观,而且在国际舆论场上面临争议。“ESG”概念正在被“可持续”概念全面替代。
概念的动员力很重要。很多可持续的事情,都需要同行业或者上下游的很多企业通力合作才能完成。不只一个行业协会向着陆TouchBase表示,只有具体、可实操的议题,才能更好动员广大企业的参与——“ESG”显然不是一个这样的议题。
比如2022年以来的钢铁行业,联合起来要做行业性的EPD(环境产品声明,Environmental Product Declaration)平台。EPD是针对产品的,是一份汇集了产品碳足迹、水足迹、酸化、富营养化等环境绩效指标的报告。它需要钢铁行业整体建立一套相同的规则,去实现环境数据的治理和互通。钢铁行业做EPD十分有必要,因为有了钢铁产品的环境数据,下游的千行百业的环境数据才算得明白。
像这样,行业联合的目标需要具体、可操作、目的性强。在最近的一两年,许许多多的行业都联合起来做可持续,最普遍的工作就是一起把环境数据、尤其是碳数据和核算规则做好。
反观“ESG”这个概念,如果要“做好ESG”,该怎么做?怎么去和企业内部、供应链、消费者解释?好像很难。只能用更具体、可操作的理念去替代它。
当企业变得更加务实,便会从ESG的形式中打捞更实质的东西
ESG理念已经火了好一段时间了,但凡大一点的上市公司,高管们对ESG已经了解得像明镜一样。 他们不仅知道自己公司的ESG评级,手上通常也有具体的评级报告,知道自己的公司为什么获得这么一个评级。
然而,要不要提升评级、怎么提升,这就要算账了。务实,就是不拿真金白银去追求虚的东西。
业绩和股东回报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大型上市公司的高管,不可能天天去关心几家ESG评级机构的规则调整,被评级逻辑牵着鼻子走。ESG是为市场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
在国内的投资者互动平台上,经常看到多数投资者并不善于就ESG提问。问出的问题类似于“公司为什么ESG评级较低?”“在ESG上面有没有什么规划?”“公司会不会和ESG评分低的伙伴合作?”
如果想明白了投资与ESG的关系,更值得这么问:“想请问公司,在气候风险之下,或者在经济向可持续方向转型的趋势下,贵公司如何保证我的股份不受损失,并且能获得更好的收益?”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前面讲:有时把“ESG”拿走,商业的逻辑依然成立,并且往往更加务实。
对于企业经营亦是如此。比如根据四分仪智库对航运业的调研,中国航运业上市公司在MSCI上的评级通常并不高。理论上讲,想要提升自己的ESG评级,航运企业可以把自己的船队尽量换成节能的新船,尤其是新型替代能源船舶(比如天然气动力、电动力、甲醇动力船舶),可以显著降低企业的碳足迹,从而提升ESG评级。
但是,买船是极大的资本投入,需要多年的运营才能收回,不是说换就换。公司买不买新能源的船,决定因素在于能源价格、港口的能源供给配套、政策监管环境等。ESG评级只是一个参考,而非企业决策的决定要素,也不是企业经营的目的。
ESG未能让公众关注到变革的实质
这更多是一个ESG宣传和公众教育的问题。 通常来说,更贴近终端消费市场的上市公司,更喜欢宣传自身的ESG成绩。 比如,汽车厂商、服装厂商,远远比汽车零件厂商和面料厂商更喜欢宣传ESG。
反过来也一样,社会舆论对终端品牌宣传ESG和社会责任的关切,远多于对上游供应链的关切。
矛盾在于,很多终端产品的能源、材料消耗大头在上游,可持续转型的投资和解决方案大多在上游。终端品牌接受的赞誉或批评最多,但真正的改变却是上游去做的。
一件碳中和的卫衣、一款碳中和的潮玩,被当作ESG或可持续上的大动作;而上游企业花几十亿投资的十万吨级的低碳材料产能、1GW绿电装机,却很少有圈外人关注。
后者也并不是缺那点儿关注。公众的关注,推动不了上游数以亿元、十亿元计的绿色能源、绿色材料投资。
那么钱又为什么流向那些地方?
这是真正值得分析的问题。讽刺的是,ESG有时反而成了我们刨根问底的障碍。如果人们打着ESG的旗号一味与终端消费品牌较劲,ESG就成了那个反理性、反常识的力量。
在默默做事的上游,资金和资源都投入了更务实、更“工程化”的事情上。而且几亿投资的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建好的,其中的困难与创新又岂是简单一套ESG评分能表达的?
于是,钱从ESG领域流走,就再正常不过。
综上三点,企业当中的ESG工作正被化约到几件更小范围的事项上去——比如最常见的“减碳”。这些事项更具体、更有目的性、更有可操作性、更能号召多方参与,并且也更为工程,毕竟具体的工作要工程师们在生产线上实现。
等过几年,如果“可持续发展报告”全面取代“ESG报告”,ESG可能真的就没人关注了。
所以我们开始担心ESG的未来。
也有可能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可持续”理念在全社会的权威性不曾被动摇,企业也能找到更趁手的观念武器去应对当下的种种危机变局。我们作为媒体,只要一直追问正确的问题,关心商业社会之中人和自然的福祉,就不辱使命。
而“ESG”本身或许在质疑和批判之中能去芜存菁,作为一个真正对市场有利的制度发展下去。
来源:36氪
作者:袁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