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因为嵇康决然赴死而成为千古绝唱,令后人感到幸运的是,《广陵散》不仅没有失传,千百年后还成了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今年8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小说家、诗人、古琴演奏家郭平带来了一部与《广陵散》同名的古琴小说,获得首届“凤凰文学奖”。
从1998年动笔,到2020年写完,郭平创作《广陵散》的跨度达22年,而这段时间也是古琴从落寞到喧嚣的过程。《广陵散》所讲述的不仅是现代版的知音故事,里面还蕴含着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
“知音”故事,不止“高山流水”
提起知音,很多人会想到伯牙、子期。《列子·汤问》中,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倾听,两人在琴声中达到了灵魂共鸣。子期去世,伯牙再无知音,于是把琴摔断,后人有了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千古美谈。
其实关于知音,与《高山流水》同列十大古曲的《广陵散》还流传着另外一个故事。“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山涛是一对挚友,嵇康随性自然,长他十几岁的山涛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因为人生际遇的选择不同,嵇康曾写下一封绝交信。直到被害,嵇康行刑前留下两句话,后人才知道两人的感情其实从未改变。一句是“《广陵散》就此绝矣”,另一句是“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临死前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山涛。
如果用古琴歌颂友情,《广陵散》虽然冷门,却丝毫不逊于《高山流水》。小说《广陵散》正是讲述了青年古琴家周明和同学徐大可相知相惜,在艺术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命运抉择。
主角周明,一位为古琴而生的人。初三那年,周明通过收音机第一次听到了古琴,那是古琴名家钟鸿秋演奏的乐曲,第一次,他就听懂了琴声中的画面,冥冥中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姑父好心劝他“古琴这东西,太孤独”,但周明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古琴专业,当上了陆近春的弟子。
在大学里,周明遇到了音乐学院唢呐专业的徐大可。周明长在城市,徐大可来自农村,他们各自的气质就像他们所学的乐器——周明像古琴,稳定、平淡,与世无争;而徐大可像唢呐,高亢、热烈,恣意洒脱。他们的人生和他们的音乐,相交相织构成了全书和而不同、雅俗共赏的主题。
和谐幸福的家庭,让周明形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性格,他痴迷古琴,除了观照自己的精神世界,鲜少有时间去观察外部的人和环境。而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徐大可就像野草,原生家庭的不幸,让他从小练就了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能力,懂人情,善交际,不放过人生路上的每一个抓手。
两人就像嵇康、山涛,看上去如此不搭,却又如此和谐。郭平采用这样的人物设置,自然有他的辩证思考。他说,人活于世,总是会顺着自己的感觉、满足自己的喜好,但马克思还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不但会与和自己不同的人相遇,“自我”其实也是变动不居的,并不存在一以贯之、始终不变的个体。不管是合得来的还是合不来的,甚至是相互仇视的,只要有所交集,对方一定会影响你、“进入”你,甚至于“你”会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
郭平认为,许多时候恰恰是性情差别巨大的人会成为挚友。周明弹古琴,徐大可吹唢呐,他们学的乐器不同,性格也差别很大。这种不同,自然地会吸引对方。因为对方身上具备的恰恰是自己缺少的。周明与徐大可,就像古琴和唢呐,气质貌似差别很大,但骨子里却有着非常共通的东西,“那就是其中有人性与天地的磊落浩然之气。”
《广陵散》的主角是人,郭平写作的主要目的也在于写人。他说,“周明和徐大可性情有别,而内心却又有相同的禀赋,他们都诚朴真挚,对人世和艺术有深情,重情义,为了自己敬重的朋友,不惮牺牲。所以,他们能够成为知音。”
小说最初发表在《钟山》上时,名字是《琴殇》,后来改为《广陵散》。郭平表示,“因为《广陵散》是中国传统琴曲中特别伟大的作品,精神和审美境界极高,其舍生取义的内涵与这部小说中向往的境界很贴合,与嵇康临刑索琴弹此曲的浩叹与书中名琴结局及人物命运也有对应。我觉得这个书名更有力量。至于小说,这部小说主要就是写当代友情、知音故事的。这个主题,可以说贯穿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史,是中国人普遍的信仰之一。知音的意义,不仅仅是在人世间找到慰藉,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生际遇会让我们相互镜照和印证,极大地丰富自己。”
在书中看见中国文人的精神内涵
就像周明第一次听古琴时就听到了旋律中的画面,郭平的文字也自带意境,做到了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读者通过文字体会到了传统文化的精神魅力,感受到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审美理想和道德理念。
这自然与作者本身的厚重文化底蕴分不开。郭平1962年出生于济南,1980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工作至今。1992年,郭平师从刘善教先生习琴,1993年始从成公亮先生习琴,并得到王迪、林友仁先生的悉心指教。四十年来,郭平传道授业、写作、抚琴的形象深植于文学学子们心中。在《广陵散》之前,他已经创作了《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等古琴专著。身为古琴演奏家、古琴文化的研究学者,有着第一手经验和深厚的知识背景,这些经历让整部小说在人物、情节中处处透露出郭平个人的古琴艺术功力和文学修养。
在郭平的小说里,环境和人物共生共长,形成了物我合一的审美关系,在郭平塑造的人物群中,看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卓然不群的精神内涵。郭平说,小说主要写人,但人是环境的产物,小说把人放置于环境之中,形成一种“生态”,获得总体的气息和味道。中国文化,无论诗文、绘画还是古琴,都讲究物我关系,普遍追求与万物共在的境况。物我往来,物我相忘,都有“物”的宏大而深微的对人的影响、对文艺的影响。环境也是“物”,对小说的韵味、对人物的塑造会产生重要的作用。环境是对象,也是血肉。说得再深一点,他认为环境不是人的附属,人更不是环境的主人。人太把自己当回事,太想主宰外物,很可笑,很可怕,会是灾难。
书中围绕着古琴,串联起学琴、谈琴、访师、购琴、失琴、赠琴的丰富情节,涉及传统文化的复兴、对艺术的思考,也展现了以周明、徐大可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坚守自我和与世俯仰之间的踌躇,艺术与商业、资本的复杂纠葛,以及对失落的文人理想、君子情谊的追寻。
《广陵散》写就的二十二年里,也正是古琴从落寞到复兴的一段漫长过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周明身上也有作者的写照。郭平坦言,“所有的小说其实都是个人生涯或精神史的自传。古琴是这部小说的重要话题,也是主人公的主要生活内容。因为我自己弹琴多年,生活内容、思考内容中多有古琴,写起来自然免不了会把自己的经历和体会融进作品。”
他以小说中贯穿始终的“长清”举例,这张琴最后发不出声音来的重要情节就是来自他的亲身经历。“多年前我去北京拜访郑珉中先生,在郑先生家,郑先生让我弹他收藏的一张旧琴,那张琴漆色斑斓璀璨,美极了,但上手弹却几乎听不到声音。可想而知当时我内心有多么震撼。我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深刻的隐喻,让我们好好地去想一想一些重要的事情。”
回忆起最初学琴时,郭平也经历了同小说中周明一样的寂寞,那时候的郭平预料不到古琴后来热闹起来的场景。因此在1998年,他最开始着笔写古琴题材小说的时候,把故事时间主要放置在了清末民初,想表达的是传统琴人的风采。但二十年过去,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两度去印度尼西亚任教,其间又完成了一系列与印尼有关的事情,写了多部有关印尼的书,拍了有关印尼的电视片,回国之后又接连照顾病人。待到重新拿起这个故事,外部的环境和内心的心境都不复二十年前,也更加意识到“古琴热”带来了更重要的值得思考的生活内容。“这当然是小说求之不得的,因为这一过程中生活的问题出来了,‘人’的内涵变得真切、丰富起来。三十年前弹琴的人到了当下,必须用实际来回答不同的问题了。不仅是怎么看怎么想,而是必须要选择怎么做。这就很‘小说’了。”从重新提笔到落笔,郭平又用了两年时间。
周明和徐大可没有摆脱嵇康、山涛的悲剧结局。郭平说,为了徐大可,他落了很多朋友的指责、埋怨,批评他不该把这么好的一个人写成这样,但他有他的坚持。“我当然很爱这个人物,但我更清楚,命运一旦攫住一个人,这个人是很难摆脱的。从小说叙述的感觉来说,让这个人物活下去可能会更有‘格调’,但是我无法不顺着我见过、理解的命运去写这样的结局。另一方面,我认为一个人只要在人格上完成自己,就是永生了。活得长久还是短暂,并不重要。”
周明也好,郭平也好,他们身上都有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超脱气质。即将退休,郭平预测未来的生活会有不小的变化,他为自己列了一份愿望清单,琴会继续弹,小说也会继续写,但并不刻意追求,“我凡事都不太执着,有条件写就写,没条件写就算,得过且过,尽量随所遇而皆乐。琴一定会继续弹的,有合适的学生就教教,把好东西分享给别人。仅此而已,没有大的理想。老实说,无论是小说还是古琴,我所知所能都有限,不懂的、不会的太多,不敢说大话。”
来源:新黄河客户端
作者:任晓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