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清醒》一书中,丹麦奥尔堡大学心理学教授,罗森凯尔奖获得者斯文·布林克曼(Svend Brinkmann)为读者描绘出这样的社会景象:很多人认为,如今周围所有事物的发展速度都越来越快。生活节奏也在加速。我们发现自己正感受着层出不穷的新技术的反复冲击,工作上一轮又一轮的变化,各种流行趋势转瞬即逝……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昨天学到的东西到了明天就会过时。终身学习和技能提升已成为整个教育系统、商业世界及其他各行各业的核心理念。
身处在被加速主义裹挟的时代,每个人被内部和外部的各种力量推动,去做本不愿做的事。人们甘愿为达到目的,去不断完成其他“必须”的事情——工作是为了挣钱,社交是为了人脉,读书是为了提升……我们把一切都当成了“工具”,这种工具化思维恰恰是我们找不到生命意义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们越努力越焦虑的根本原因。这种焦虑反映出我们所处的世俗时代充斥着严重的存在不确定性(existential uncertainty),人们难于坚守本心。有太多的人寻求各式各样的指导、治疗、培训、正念、积极心理和整体自我发展,借此来帮助自己适应加速文化。
对此,布林克曼的“清醒哲学”三部曲告诉我们,生命不该由内部驱动,也不该由外部驱动,而应该由意义驱动。布林克曼认为,人们应该回到古希腊斯多葛哲学寻求帮助。在《清醒》一书中,布林克曼提出了7种对抗工具化思维的原则,帮助我们挣脱环境束缚,摆脱越努力越焦虑的人生怪圈。《生命的立场》则告诉我们,想要摒弃工具化思维,活出生命的意义,就必须去做有内在价值的事情:善、尊严、承诺、自我、真、责任……这10个存在主义思想将汇成一套生活哲学,指导我们抵抗日益严重的工具化思维,战胜经济发展带给我们的各种思想和行为扭曲,帮助我们站稳生命的立场,活出人生的意义。《自在人生》则是对加速文化这种社会现象进行了抽丝剥茧式的详细分析和批判,帮助我们打破思维框架,从“享乐跑步机”上跳下来,向生命“逆向求解”,活出自在人生。在“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对布林克曼的采访中,他指出斯多葛主义并不是万灵药,但它或许能够激励人们在守住本心的情况下找到自己的新生活,欣然接受现在的自己和如今所拥有的,学会接受放弃,而非无休止的成长和适应。在一切事物都在加速的文化之中,斯多葛主义的价值在于为人们设立出明确的目标,让我们意识到人生的目的正是履行人类的义务。
澎湃新闻:在《清醒》一书中,您认为在加速时代下坚持斯多葛主义将会带来益处。然而,许多人表示在疫情和通货膨胀的压力下,个人难以应对客观存在的健康与经济挑战。个人的内心平静似乎难以解决这些客观上的困难,您对此有何看法?
斯文·布林克曼:我对此表示同意。这一批评指出了斯多葛主义的弱点。我认为,将斯多葛主义作为一种个人主义哲学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它能够成为一种更集体性的思维方式,可能会带来更多的益处。现代的斯多葛主义不应该只针对个人,而应该针对整个社会,例如更加强调我们对自然和他人的集体责任。
澎湃新闻:您在书中提到:许多人都相信自己能够“做任何事”, 但是当他们发现光靠自身努力不足以实现目标之后,就会出现自我鞭挞的反应。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我们或许不应该在尚未尝试的情况下,将自己认定为能力不足或天生不适合做某些事情。这种尝试后的挫败感可能是个人尝试挖掘潜能中不可避免的一环,在您看来,个人如何在过于畏首畏尾和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之间找到平衡?
斯文·布林克曼:我认为奋斗和坚定固然重要,但当一个人无法实现目标时,学会放弃也同样重要。在这个时代,我们尤其关注前者,但也可以通过聚焦于后者来找到平衡。人们也需要掌握“尝试,失败,然后放弃”的艺术,当某事已经成为不可能时,我们应该坦然放弃。
澎湃新闻:斯多葛主义的核心在于个人无法控制外部的环境,但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在您看来,这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传递出宿命论的思想?人们无法左右事件的发展,只能专注于自我的感受?
斯文·布林克曼:我确实认为斯多葛主义和宿命论之间存在联系。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斯多葛学派所说的我们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在我看来,人们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有时我们必须学会正视和接受自己的不足,意识到我们无法控制自己。
澎湃新闻:您在书中提到无止尽的自我提升和发展所带来的焦虑。然而在加速文化盛行的今天,学习技能和自我提升似乎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鄙视懒惰和重视过度工作的文化是否影响自我提升的文化?
斯文·布林克曼:我完全同意。在赞美绩效文化的社会中,个人必须始终保持灵活、永远积极乐观并充满激情,而我相信这本身就会成为痛苦的根源。我们需要学会与自己共存,而不是总是尝试“优化自己”。
澎湃新闻:史蒂夫·乔布斯在2005年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中说:“你的工作将占据你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唯一能让你真正成功的方法就是做你认为伟大的工作。成就伟大事业的唯一途径就是热爱自己的事业。”在现代社会的文化中,工作和个人幸福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您写到斯多葛学派强调个人的幸福。但在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看来,现代社会充斥着“毫无意义的工作”(bullshit jobs),某些看起来光鲜的工作根本毫无价值。但人们会尝试说服自己,认为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在您看来,斯多葛学派会对通过工作获得个人幸福或满足的行为抱有何种看法?
斯文·布林克曼: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既要体验与工作有关的主观意义,即努力做好工作,也要体验与工作内容有关的客观的意义。如果一个人从事的是格雷伯所谓的“毫无意义的工作”,那么他将很难为自己出色地完成工作而感到骄傲。
澎湃新闻: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曾写道:“我相信,这种让无用的工作永久化的本能,说到底,就是害怕群氓。他们认为这些乌合之众是如此低级的动物,如果有空闲,就会是危险的;让他们太忙而不能思考是比较安全的。”您在书中强调闲暇时间的重要性,但您同时强调“这本书无法解决需要整体解决方案和政治行动的基本社会和结构问题。”在您看来,当人们面临社会和结构性问题时,闲暇将如何为他们带来平静和幸福?
斯文·布林克曼:在我看来,闲暇是一切改变的前提。闲暇能给予人们更多的时间,去批判性地反思自己的生活和社会。人们还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参与集体行动,构建公民社会,为一个更公正和自由的社会而努力。
澎湃新闻:在《清醒》中,您认为在斯多葛主义的指导下,人们可以直面各种危机:生态危机,经济危机或心理危机。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危机,甚至个人的存在,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在您看来,斯多葛学派的观点和虚无主义观点有着怎样的区别?
斯文·布林克曼:我最喜欢斯多葛学派的一点是,它使我们相信人生的目的在于履行人类的义务。而对于虚无主义者来说,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对于虚无主义者而言,所有的义务都是能够自由选择的,可以随时改变。我认为这构成一种非常随意且不快乐的存在状态。
澎湃新闻:在《生命的立场》中,您列举出10种美德和思想(善、尊严、承诺、自我、真、责任、爱、宽恕、自由和死亡)作为抵抗虚无主义的基础。在《自在人生》中,您提出亚里士多德式的适度生活的重要性。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冲突随处可见,而冲突的核心往往围绕着有限的资源或相互矛盾的价值观。在您看来,您列出的10个存在主义思想是否能够帮助减少世界各地的冲突和矛盾?
斯文·布林克曼:在我看来,这10个思想或美德具有跨文化和跨历史的意义,能够发挥重要的作用。人们可以在古希腊、中国或印度哲学中找到这些美德。如果我们作为不同文化的人类缺少共同点,就无法减少相互之间的冲突。解决问题的关键是需要看到每个人共有的人性。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龚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