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的记载,每年春季葡萄藤长出新叶之际,希腊人都要举行盛大的庆典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这位葡萄收获和酿酒之神。人们畅饮、高歌和舞蹈,并通过象征性的表演表达对他的崇拜和敬意。
在祭祀中,歌队表演的歌舞被称为“酒神颂”(Dithyrambos)。富有诗才的科林多乐师阿里翁(Arion)被认为是第一个创作酒神颂的人,使得这种民俗性的祭拜歌具有了确定的格律形式,由包括合唱和领唱的歌队演唱。
公元前六世纪,酒神颂传到雅典。雅典人认为每次都唱着大同小异的歌词,实在过于乏味,他们便加以改良。歌手泰斯庇斯(Thespis)把酒神祭典中所唱的歌曲,改写成包含对话的剧本,内容逐渐扩大到神话和英雄传说的范围——这就是希腊悲剧有剧本的开端。悲剧的形式如此逐步发展和完善起来,成为一种固定的叙事体。
雅典的狄俄尼索斯剧院遗址,最多可容纳25000名观众
建于公元前4世纪晚期的埃皮达鲁斯剧场,被认为是在声学和美学方面最完美的古希腊剧场
酒神祭典中的种种狂欢作为,比如:吃生羊肉、喝葡萄酒、击奏乐器、披山羊皮、唱山羊歌和跳舞等等,具备了戏剧的雏型。再搭配上古希腊神话或英雄悲壮曲折、雄浑豪迈的故事情节,造就了希腊悲剧的诞生。
"悲剧"(tragedy)这个词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山羊之歌"(tragoidia),之所以得名,说法之一是因为泰斯庇斯在雅典早期的酒神节上赢得了一等奖,奖品就是一头山羊——山羊是很好的战利品,因为它们是献给狄俄尼索斯和其他神的祭品,也因为酒神的随从萨提尔就是个半羊人。
早期雅典的戏剧表演,没有固定的舞台和演出场所。后来,雅典人建筑了固定的演出场所,也就是早期的剧场。例如,公元前4世纪所建造的“狄俄尼索斯剧场”,可以容纳上万名观众。
在表演者的服装方面,由披山羊皮、戴面具,到穿剧装,经过一系列的改良与变化,希腊悲剧的内容与形式,便宣告完备。
面具与角色转换
罗马马赛克《酒神的胜利》,公元3世纪
在古希腊Myrina (Aeolis)发现的酒神面具,公元前200年
在载歌载舞的狄俄尼索斯崇拜仪式上,人们常常戴有面具。面具是一种神物,它使人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面具所代表的神,从而能顺利完成内心的角色转换。
同样,在希腊戏剧中,起初演员只有一个,为了展开戏剧情节,演员得靠戴不同的面具来变换角色,而观众也是通过面具来识别角色人物。面具解决了一个"角色矛盾"、"角色转换"的问题,这一点对戏剧的形成至关重要。这也是酒神崇拜与古希腊悲剧之间的又一联系。
后来,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把演员增加到两个,到了索福克勒斯时代,演员才加到三个,演戏的成份明显增多。但是,古希腊剧作家从未使用超过三个演员,而且,合唱歌队的歌和舞仍然起着结构性的支撑作用。
总之,古希腊悲剧,生发于一种庄严肃穆的祭歌之间插入的有情节表演,剧情仍然围绕着祭神来展开。无论是希腊戏剧的严肃形式(悲剧)还是轻快形式(谐剧),均与宗教性质的祭祀相关。直到泛希腊化时期,所有的悲剧还都是为了纪念狄俄尼索斯而创作的独特作品,且只上演一次。
酒神节与悲剧比赛
一对剧院面具的陶制雕像,公元前1世纪
罗马共和时期戴着面具的诗人浮雕,公元前1世纪
酒神狄俄尼索斯和奥林匹斯诸神显得格格不入。他是地上的神,不是天上的神。酒能使人兴奋起来,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愉快的感觉,使人忘却自我,最后会让人们觉得是酒神把他们从自我中解放了出来,并向他们昭示人也一样可以变得神圣。这在荷马描述的像人一样的神和像神一样的人中,就已经隐约地表现了出来。同时,狄俄尼索斯也是双重的神,在自身中统一了两种面貌。正如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巴克斯的女祭司》中,神宣称狄俄尼索斯同时是"最可怕的和最温柔的"。
为了使狄俄尼索斯这个怪异的神显示出温柔和祥和——必须是城邦接纳狄俄尼索斯,把他视作城邦的一员,保证他在其他神的旁边占有一席之地 ; 必须让整个社群庄严地为狄俄尼索斯举行祭典 ; 必须在盛宴中用美酒和迷醉促动游戏和狂欢、假面和化妆舞会以及超出事物常规的经验。最后,还应该建立剧院。
所以,公元前5世纪,希腊出现的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类型——还有一种"机构"类型。人们组织戏剧演出,而且是按照规范、按照城邦法则——特别是雅典城邦的法则——来组织。比如,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规定城邦的公民,不论贫富贱贵,都得看戏,城邦的统治者为此创办了戏剧节——戏剧成为雅典文化和公民自豪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是希腊悲剧发展的黄金年代。一年一度的酒神节(Dionysia),其重头戏就是在酒神剧院举行的三位悲剧剧作家的比赛——对希腊人来说,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就代表着悲剧。他们每人提交三部悲剧,外加一部有关羊人萨提尔的谐剧。
在剧院舞台上,幻想的东西被形象化了,并且鲜活起来,那虚构的东西就像真实的东西一样显示出来。或者说,狄俄尼索斯酒神节是虚构的相异性,它呈现在所有舞台观众的眼前。更重要的是,在狄俄尼索斯和城邦及其宗教的结合过程中,把"他者"及其全部荣光置于社会机制的中心。因而,希腊悲剧应尽的义务,也与狄俄尼索斯有了联系。
戏剧与民主政制
鸟型陶制花瓶,公元前5世纪晚期
独一无二的阿提卡黑釉陶器,与阿里斯托芬著名的喜剧《鸟》有关,可能代表了公元前5世纪合唱队成员所穿的服装
细颈带柄陶制油瓶,约公元前470年
装饰画面描绘了埃斯库罗斯在雅典创作的悲剧《七人大战底比斯》中的一个场景 : 七名勇士知道他们中只有一人能在战斗中幸存下来,每人剪下一绺头发,绑在载着幸存者回家的马车上
陶制搅拌碗,约公元前350-325年
陶器的装饰画面是一个戏剧中的喜剧人物形象,他穿着一件前后有衬垫的短衣,紧身裤,戴着奴隶面具,挥舞着手中的火炬
陶制搅拌碗,约公元前400-390年
陶器的装饰画面展示了最右边的舞台结构和一场谐剧中的场景,中间的两个男性人物是同谋,正准备偷走别人的鹅
之前,整个泛希腊的政治教育都是说唱荷马叙事诗和各种习传神话 ; 现在,诗人为了奖项和荣誉相互竞赛,戏剧节为得奖作品提供演出机会,城邦就有了取代荷马教本的德育教材。不仅如此,开办戏剧节也是城邦走向民主政制的重要一步:剧场与法庭、公民大会、议事会一样,是一个体现民主政治的制度性机制。演员与合唱歌队这两个基本的表演要素形成的互动关系,反映了民主政治形成初期的新型人际关系——通过戏剧,城邦人民反观自己的行为、审查自己的政治意见、雕琢自己的城邦美德。在遍布希腊城邦的露天剧场中,孕育出来的民主理念,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因而,戏剧在城邦中起着重要的公民教育作用,把雅典的公民同自己的古典传统维系在一起。
在希腊戏剧的黄金时代,戏剧比赛在希腊娱乐中的地位仅次于体育比赛。剧作家们关注的是生命、伦理、战争、和平、财富和女性性别这些永恒的问题 ; 剧院被用来激发思考,并探索当时迫切关注的“民主、公民”究竟意味着什么 ; 女性,甚至奴隶最终也被允许参加演出,那些负担不起票价的穷人则可以免费入场 ; 舞台上上演着神、人彼此难分的故事,合唱歌队则成为对剧情进行诠释和评论的声音。
三位伟大的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他们的作品经演不衰,代表了古希腊悲剧艺术“兴起-繁荣-衰落”各个时期的最高成就。可以说,戏剧随着民主的发展而发展。所有古代文明都有自己的宗教祭仪,但并非所有古代文明都有城邦性质的民主政制,古希腊戏剧这一独特的艺术形式与古希腊城邦出现的民主政制相辅相成——雅典的民主政制才是古希腊戏剧的真正摇篮。
可惜,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死于公元前406年。2年后,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又以雅典失败而告终。伟大的戏剧时代结束了,随着斯巴达人的残暴统治,雅典的民主政制也就分崩离析了。
戏剧的催化作用
古希腊历史上诞生了著名的三大悲剧诗人
亚里斯多德把悲剧定义为“描写的是严肃的事件,是对一种宏大行为的摹仿;目的在于引发怜悯和敬畏,达到净化人的目的。"
希腊早期的像神一样的英雄和英雄一样的诸神,在遥远的、狂风肆虐的、地势起伏不平的特洛伊平原上展开激战 ; 而在希腊较平静的地方,每一件普通的事物都闪耀着美——这就形成了如诗歌创作中的双重世界。然后,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人们开始不满足于歌声和故事的美,他们要努力去了解,去解释。有人说,当探索的精神遇到了诗歌的精神,就催生了希腊悲剧。
在古希腊悲剧中,伟大的神话和人类的生活都通过伟大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诗人、演员和观众都能意识到一种深层次的东西,他们是为了宗教活动聚集在一起的,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诗人和演员不是在对观众说话——他们代表观众说话。他们的任务及才华都是要阐述和表达一种共同的情感。
当人们意识到大家都在忍受着同样的痛苦的煎熬的时候,他们就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了。在这一瞬间,他们被提升到个人的悲哀和忧虑之上。他们不再是封闭的、孤独的个人——他们被一种使人团结的而不是使人孤立的情感所深深打动。就像柏拉图所说,在完美的国家中,所有的公民为同样的事情欢喜和哀伤。
这种感染着每个人的深厚情感,在狄俄尼索斯的戏剧中诞生了。那些神秘仪式的教义是要人们寻求个人的净化和拯救,戏剧的宗旨则将所有的人聚成了一体。在震撼灵魂的痛苦的舞台场景之前,每个人忧闷已久的情感也随着倾泻出来。
希腊悲剧的文明之光
由马赛克制作的古希腊悲剧和谐剧的戏剧面具
整个文学史上,只有两个时代产生了伟大的悲剧,其中一个是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另一个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这两个时代之间相距两千多年,但探究两者之间有怎样的共同之处,以至于它们选择了同样的表达方式,可能会对我们了解悲剧的本质有些帮助。因为这两个时代都远远不是黑暗没落的,而是精神昂扬的看待生活,充满了令人颤栗的无限的发展可能。那些在马拉松和萨拉米斯海战战胜敌人的人们,那些击败了西班牙人、眼看着无敌舰队沉没的人们,他们都高高地昂头挺立。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人类是美好的,生命就像活在浪尖上,更重要的是,那种英雄主义的强烈快乐激动着人们的心房。
生活在激情澎湃的时代,人们要么感觉到悲哀,要么感觉到快乐——他们感觉到的永远不可能是平淡或沉闷。只有当人们看到人性中缺乏尊严和意义,人性是琐碎的、卑贱的,而且陷入某种凄凉无助的境地之时,悲剧的精神就不复存在了。有时候,请允许美妙的悲剧披着帝王的华服浩浩荡荡地走过,尽管悲剧意图的意义并不需要依靠外界的环境——那些面具、衣饰,奢华的场面、盛宴和尽情的喧闹。
叔本华从悲剧中发现的那种"奇妙的将人向上提升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外界事物的推动力。人类生命的尊严和意义——这些,也只有这些,才是悲剧绝不会弃而不顾的。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了悲剧。
熊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