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待一个女孩子做这样的远航?
本来想为大家讲一个东方女子的奇幻漂流故事。大海磅礴,浩渺无边,印象中,女孩子天生不喜欢那些地方,罗小刀却颠覆了大家的认知。只是,她对我这样的提问不置可否。“在这个行业里,我不希望有人去特殊化女性,因为这会让很多的围观者产生误会,造成我们后续的一些困扰”,“水手是无差别对抗的,没有人会因为我是女生就让着我吧。我只考虑我的身高不够,但我不考虑是因为我是女孩子身高不够。”
罗小刀,真名罗小瑜,在国际水手中被称为L,姓名首字母,先前在腾讯工作时为自己取花名“小刀”,据说是因为喜欢一只叫“刀刀”的哲学狗。她老家北京,成长在保定,少年时代开始进入河北省武术总站跆拳道部进行练习,虽然不是专业队员,但 7 年的跆拳道和 10 年的格斗训练,为她奠定了超越很多人的灵活和专注。
你们跨洋远航有安保措施吗?
“我呀,安保措施就是我呀!”她笑说。因为还算擅长运动,2016 年,罗小刀被前老板邀请江湖救急,替他去参加帆船比赛。那是她第一次航海,当时甚至还不会游泳。没有想到,这次误打误撞接触帆船,让她一发而不可收。从此,她连续五年春节没有回过家,没有休过五一,没有休过清明,“你们在休假的时候,我都在加班。”她把自己所有的加班调休、年假之类能用的统统攒起来玩帆船,跨洋远航。
她是 2017-18 赛季和 2019-20 赛季连续两届克利伯环球帆船赛青岛号大使船员。2022 年,她所在的青岛号赢得了一个 2019 至 2020 赛季的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分赛段冠军,并第一次帮助青岛号收获了赛季总冠军。
其间波折难以尽言。她讲述了自己在大洋中“被吓得炸了毛了”的经历,但她说的更多的是那些美到令人颤栗的瞬间,比如在北大西洋,她曾经在三个小时之内见到过几千只僧茂水母过境,比如在南大西洋,她从甲板上来,“银河和大海是整个在一起的,流星仿佛从船头滑到甲板,海浪混着荧光,天上、海里都在发光。”
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在大海中航行。
2022 年 8 月 1 日,她在英国上岸,由于疫情原因,无奈滞留了许久。那个时候,你无法判断下一秒的走向。不过,那反而成就了她一次真正的探索“冒险”。她在格林威治帮朋友开酒馆,在康沃尔郡(Cornwall)看潮汐城堡,在莱美(Lyme Regis)帮朋友挤牛奶,在苏格兰正好赶上了爱丁堡艺术节,“你去感受这个世界和去路过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她说。
总有人,继续去感受这个世界。
▲ 2022 年,北大西洋穿越完成,准备进入北爱尔兰伦敦德里港
- “他们以为那浮漂是个垃圾桶”
搜神记:我记得你 2022 年远航归来去了梅里雪山,捡垃圾,好像环保志愿者。朋友圈看你最近去西沙,登岛第一件事也是捡垃圾。为什么呢?
罗小刀:是呀,我为什么要捡不是我丢的垃圾呢?唉……回国之后我参与了一个公益项目,不止是梅里雪山,还去做整个香格里拉地区的调研。这个过程中我会发现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整体来讲现在大家素质都很高,尤其是当地人,不是大家想的那种什么边疆地区,缺医少药,教育匮乏什么的,真的不是的。那些当地的村民对自身资源保护、环境保护的认知是非常清楚的,比较差的反而是外来的我们,这是比较奇怪的事情,对我冲击蛮大的。
一般情况下,没素质的旅行者是极少的部分,但那素质相对较高的大多数的人,会在有更多借口的情况下对环境造成伤害。他们是不小心、非故意的。比如他真的太累了,补给准备的不对没有力气带回来了,他会责怪说,第一我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风吹到山崖里我捡不起来了,第二是你们这儿为什么不设垃圾桶?
搜神记:在航海中也会遇到类似问题吗?
罗小刀:大多数的水手素质还是相对比较高的,尤其是帆船水手,大家都很有环保意识,如果见到垃圾一定会捡。比如我自己船上的垃圾,我的要求就是,即使客人不小心撒手被风吹走的垃圾,都要停船去捡,水手跳到水里去追,能追回来就一定要追回来的。我有一阵要求我们的船长——因为我们是轮班的值班船长——划着桨板去追垃圾。大家可能会说,这是不是有点过激了,但我觉得这是很多海边的人最基本的一个要求吧。
刚才说到一些旅游者总问,你们这儿为什么不设垃圾桶?这次去南沙特别好玩的是,我们有一个伴航船的船长,他捡了一个渔民用桶做的浮漂。因为它很大,在海上会撞到船造成损伤,一般我们看到这种特别大的木头呀、绳子呀,都会捡一下。那船长捡到这个漂,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把那个漂暂时放到了北礁灯塔上。北礁灯塔是直接在海中间建立的一个灯塔,能站人的地方就是环灯塔那一圈的水泥石台,他就戳那儿了,也没多想。结果不到一中午的时间,大家都很有素质的把垃圾扔到了那个漂里,他们以为那是个垃圾桶。大家不会考虑更多,只觉得自己不应乱丢垃圾,而是扔到了这个看着像垃圾桶的漂里。但其实大家都没有考虑一个问题,这是北礁呀,谁去收这个垃圾呢?
所以我们去年去梅里的调研结果,其中一条就是,希望未来在这种真正的户外景区,不要设任何垃圾桶。如果你进去,你就有责任把你带进去的东西带出来。
- “我们船上岁数比较大的有 75 岁的”
搜神记:时光飞逝,现在再让你谈 2022 年,是不是有点晚了。
罗小刀:还好,其实我在 2022 年赢了一个 2019 至 2020 赛季的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分赛段冠军和总冠军。
搜神记:在疫情期间看到了你们夺冠的消息。那个时候,你带给我们久违的自由感觉。总有人在大海中航行。
罗小刀:自由倒不一定。很多情况下,我觉得大多数做过水手的人会比较克制,或者说比较自我约束吧。2019 年底,因为我当时做新闻,而且是传染口的内容,从疫情爆发我基本上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小屋——就在单位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面。那本来只是我睡午觉或者加班临时休息的一个地方,但我在里面关了自己三个月,直到吃掉了最后一个苹果又过了两天才出门。
搜神记:一个热爱自由的水手,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三个月?
罗小刀:我们去面试的时候有人问我——因为我们帆船赛手是要面试的,不是说你随便想去就能去——你为什么想去干这件事情,我为什么要选你干这件事情。我说很简单,就是我比较宅,我能待在家里绝对不出门。但是我又想出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背一个壳出去。我可以每天在船上待着,但是船在跑,我还可以随时躲回壳里去,东西都在那里,不用担心我丢了落了什么事情。而且我喜欢的人也都在那儿,这就很好。另外一个,中国人嘛,胜负心很强,我又很喜欢赢,很喜欢赢比赛。
搜神记:喜欢赢比赛,也能算是一个理由?
罗小刀:中国人的胜负欲是非常强的——整体来看,大多数中国船员的胜负欲都是非常非常强的。感觉就是,你去参加比赛了,怎么能不赢呢?我印象特别深的是,第一次跨大西洋的航海,我们船有一个重大的失误,那是 2017 年穿越南大西洋,那个地方我们叫滚筒洗衣机,就是你进了那儿就是进了滚筒洗衣机。我们当时的位置是第三,在半夜的时候冲终点线,当时要选一个决策吧,是保速度还是保稳。最后船长的选择是再拼一把,看能不能争到第二或者第一,就采取了一个激进的策略,结果船就侧翻了。帆船有龙骨有点像不倒翁,它不会彻底的翻,你可以把它正回来。当时全船最大的帆落水了,200 多平的帆在水里,你根本捞不上来,那个吃上劲儿非常非常大。我其实当天是导航员其实在仓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特别想在甲板上。我当时跟一个比较瘦弱的搭档在那儿做grander。当时船翻掉之后,我在高位,那个搭档在低位,所以他当时就要飞出去了,我给他拉回来,但是他完全使不上劲儿了,所以当时我一个人跟其他人配合,他们松主帆的绳子,放完之后,我再把帆从水里拖回来,等船回正,再把新的帆重新升起来。当时我一个人在那儿摇,大概摇了 40 分钟,摇到最后,感觉肉体已经燃烧殆尽,只能燃烧灵魂了,魂儿都烧没了,就那个状态。
搜神记:这是几月份?
罗小刀:2017 年的 10 月份,那边海域非常冷,其实跟几月份没关系啦,落水 15 分钟可能就是冻死。特别好玩的就是,我当时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反应,就是把事干完了之后,下去休息了一下。第二天摸头皮的时候就觉得头皮疼。怎么头皮疼呢?这其实是前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叠加反应,第一是累脱力了,第二就是汗毛都炸起来了,整个的毛孔都打开了。第二天已经冲完终点线,进港了,到开普敦——就是那个桌山——就会有很多人来欢迎我们。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当时跟战败了的斗鸡一样垂头耷脑的,带着一丝丝愤怒——就是你终于用了两天时间开始反应上来,你觉得你开始愤怒了——怎么会出现这个失误?我当时应该做的更好!我觉得已经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还好码头上没什么中国人,要不然我怎么交代呀。我们那队有两个中国人,上了岸,我们谁都没说话,状态都不是很对,他强颜欢笑,我沉默不语。但这个时候其他的船员和整个赛事组委会的人,以及当地过来迎接我们的人,他们真的是特别热情,给了巨大无比的拥抱,还给了香槟来庆祝。我说香槟不是冠军才有的吗?我们要香槟有什么用?大家撒完香槟之后,突然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拉住我,特别使劲地抱了我一下,说,I'm proud of you,我为你骄傲。我当时说,啊,不用不用。她说,你知道吗?你穿越了南大西洋,我为你们的成就而骄傲。可我当时想我输了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差距”。而且我以为全船都会沮丧,因为那一次是我们可以接近更理想成绩的一个状态,但我发现船上除了我和我的那个中国队友之外,大家没有太多失落的感觉,就是喝酒、嗨、开心,就是“我成功了”那种状态。我觉得,大多数的中国的水手和赛手好像不会是这样子的。
搜神记:中国水手的胜负心强——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罗小刀: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中国没有帆船航海竞赛史,我们过去的帆船,大家听说最多的就是郑和对不对?郑和是干什么的?去做交流,去做展示,去交朋友的。但是国外的水手是干嘛的?国外的水手是,我要去寻找宝藏,我要去发现新大陆,我是出去拼杀的。那个地方我喜欢,我要占领它——虽然我认为这个本质是不对的,但是这样才有更强的驱动力。你就想,中国这二十年帆船发展飞速,为什么?其实就是因为一代一代根本不懂帆船的人,有这种必胜的决心和胜负欲,才会有现在的进步。这叫什么?这叫奋斗吧——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是应该算是奋斗吧。
搜神记:你觉得西方人骨子里的航海精神与他们的宗教传统有关吗?
罗小刀:宗教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后来也学会了他们现在的这种状态,我觉得航海对我最大、最好的一个改变就是,我看到了很多不同人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是拓展了一个多次元的世界。因为我周围的水手,大多数跟我的生活背景、语言、国家、工作状态是不一样的,年龄也会差很多。我们船上岁数比较大的有 75 岁的。他们的人生跟我所经历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但通过他们对事情的反应、对事情的态度,以及他们的人生故事,其实会改变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搜神记:一般来说,大家会想到船长作为领导者的重要性,其实每一个船员都是不可或缺的。
罗小刀:我觉得水手有点像那个《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s,虽然没有那么残酷,但如果我们只有一支船队是最后的胜利者的时候,那个过程跟这很相像。有的人是很善良的,有的人是很极端的,有的人是很脆弱的,在这个里面除了个人的能力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的战略,你的整个资源的整合和卷入。航海的影响因素太多了。我短时间内能从一个连游泳都不会的人成为了一个水手,中间除了水手该做的事情,我做了更多的辅助的工作,这样才能去取得整个团队的信任。
搜神记:你觉得你重要吗?
罗小刀:没了我,船队也能跑,有了我船队能赢,所以不是很重要吧!胜负可能对于岸上的人来说很重要,但是对于航行的人来讲,好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看比赛的人会非常介意谁是冠军,但其实踢比赛的人更享受当时的那个快乐。
▲ 每个排队船上,最前方是赛队旗,后面是赞助商旗帜,侧支索上是过去每一个赛段获得的荣誉
- “我终于知道我们当年输在哪了”
搜神记:好像你是河北人?最早是怎么接触航海的?
罗小刀:我老家是北京的,但我长在河北,成年之前见过最大的海可能就是北京的后海了。我第一次航海是在 2016 年,当时还不会游泳。好巧不巧,我是金牛座,金牛座特别容易被那种贵的东西所吸引。我前老板跟我说,他有一套很贵的衣服,在意大利买的,两万多块钱,他穿有点小,觉得我穿肯定特别合适。我当时一想,他要给我这衣服,那应该不是LV就是chanel,于是就让他给我快递过来了。结果他说衣服你也收了,去帮我比个赛吧。原来他给我发了一身航海服,看上去很丑,但是他又说挺贵的。我现在懂了之后,发现那个还真是巨贵无比——对他作为一个完全不航海的人来说。也是因为这我帮他去比赛,其实那个时候我都没有见过帆船。
搜神记:一个不会游泳的内陆姑娘,在一套航海服的“激励”下,误打误撞地上演了自己的环球航海故事。
罗小刀:我印象很深的是,我 2017 年的时候在英国训练,因为我们训练都是在国外嘛。我是满族人,当年清朝的时候不是派过一群水师的年轻将领去国外留学嘛,我当时就觉得很不服,我们也是善战的民族,为什么当年能输的那么惨。当时我去胜利号——有一个哲学问题,就说胜利号,如果它每个月去更新零部件,保持它能航行,那么在 20 年之后,这条航行的船还是不是我们所认识的胜利号——这是一哲学问题,但那条船是真实存在的,就在普斯茅斯。我去的时候,它那个博物馆分三个区域,其中有一个特别大的区域,是船坞。船坞是用来造船、检修船只的地方,对外开放。人家的孩子暑假生活是什么?是去造一条帆船,手工编一个碰球。对我们中国的水手来讲,可能都想象不到我们所用的绳子是怎么编出来的,而那边从小就会带到那儿去看,有那种海军退役下来的老爷爷,现场演示怎么手工编绳子。有一个咖啡区域,家长们在那坐着喝咖啡,旁边儿童游乐区里竖了一个真实的木质的桅杆,就是以前的多桅帆船——《加利比海盗》里面黑珍珠号那种桅杆,只有一个工作人员看着,四五岁的孩子们穿一个小的航海吊裤,不是咱们那种保护的非常全的吊裤——两腿一勾,自己往上爬,爬到上面之后横着走那个桅杆,那边有网子,跳下来,爬出来。我当时站在那儿,就吓到不行,作为一个中国还未成为家长的后备役家长,就忍不住站在底下接孩子,而那群家长坐在那边喝咖啡聊天,孩子就在桅杆上爬,大家都不带看一眼。我当时和我另外一个队友,那也是一中国人,我们俩都看呆了,我说这杆儿我都不敢爬,徒手爬桅杆呀。我觉得至少我不敢让我的孩子这么干。我当时就说,我终于知道我们当年输在哪了——那真的是“全民海军”啊。
▲ 克利伯创始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球的罗宾爵士,八十多岁了依旧在航海
▲ 小刀的队友,70多岁开始学习帆船航海,75岁完成了环球航行
- “我觉得最最最重要的东西”
搜神记:问个外行话题,远航对水手应该有什么资格要求吧?
罗小刀:心理健康。这是我觉得最最最重要的东西。
搜神记:哦,我是说,需要资格证什么的吧。
罗小刀:资格证是有的,不同的比赛会有不同的要求,像我参加的这个比赛,它是全球最大规模的非专业赛事,它希望能够邀请更多的完全没有航海经验的人加入。所以我们那个团队里面会配一部分完全没有航海经验的人。包括我,30 岁的时候不也是没有航海经验嘛。然后我们集中到英国训练,所有的人——不管你以前开了多少年船,即便你是 40 年的老船长,也得去集中训练,完成四级的考试。而一次都没有拉过绳子的新手,也要到那里从零开始学。我们其实是这样子的,one boat one way,就是一种船是一种方式,我们要把所有的水手统一成同样的航海模式,这样能够保证你在出现失误的时候,或者在你不能完成这份工作的时候,马上有团队其他成员去补救,完成你这块的工作。比如我们打绳子的标准,绝对都是一模一样的。当然也总会有人做不到。
现在世界上有四个比较著名的体系,有很多人去考了ASA,是美国帆船协会的,我们在英国考的那个叫做RYA,英国皇家游艇协会,这应该是所有的执照里相对比较难考的一个,因为它的不通过率会比较高,而且是要求全英文的培训。在中国的话,中国的海事局是不认可其他体系的,所以如果在中国想去帆船航行时,必须要持有中国的驾照,叫做A2F。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级别。
搜神记:你认为一个成功的航海家,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罗小刀:我不是航海家呀,等我先成为航海家——或者这样说,如果我想成为航海家的话,我觉得我需要做到那些事情呢?首先是可以抛弃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声音,具有完全独立思考的能力。因为会有很多的人来质疑你、阻止你、激励你,它们其实都是干扰。就是说,哪怕是别人的善意,他或她表现出来的担心,都会影响到你的操作和判断。第二是降低感知力,就是你的愤怒、恐惧、欣喜、激动、骄傲,这些东西都不要有。它们都会造成航行中的风险。哪怕你对某一件事情的偏爱,都可能会影响到你后续的一些事情。比如有的人很喜欢吃香菇,有的人很喜欢吃鸡蛋,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是新手,你不要吃这两个东西。如果你在船上食欲不振,你想吃辣,那我建议你把辣也戒掉吧,因为这会让你在航行四天之后很惨。海洋这个区域本来就不是人类生活的区域,所以你从过去成长环境里面学会的语言、走路的方式、食物习惯甚至呼吸方式全都要改掉。就是从头做人吧。
- “在极度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中国水手的翻盘能力非常强”
搜神记:你在海上会有恐慌吗?
罗小刀:我没有,我知道很多人会有,但是我没有。首先我属于很宅很躺平。我觉得水手这份事情,特别适合中国互联网或者是PR人。这个为什么?就是我们很能抵抗压力,抵抗不了的我们就躺平,但是我们又非常的内卷,就是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不会的事我们都要去干,而且加班一流,我们可以007的不间歇的去自我PUA继续前进。
我这次在船上就启动了一个激励制度。船上有个很大的帆,因为吃劲吃太大了,特别容易坏,它是船上最大的动力之一,它要坏了呢,就没有合适替换的。因为我们的每一面帆都是独一无二的型号,最适合的帆对应最适合的风,这个帆要坏了,一般很多人就放弃了。我们的选择就是在船上修,密闭空间,船是来回晃的,就等于把你放在易拉罐里修帆。这个东西大多数人是不想干的,而且也是大多数人是不会干的,我干这事之前也不会,但干了也就会了。帆坏成那个程度,很多人说可能三天修完,或者上岸再修。我们为了赢,两个值班组18个小时不间断地工作,还设立了奖励机制,凡是来帮助我们补帆的,即使你不会,但只要你出了力,“普通帮助”的就可以在帆上写下你的名字,“优秀辅助”的可以为你的家人写一句话,还可以画画。另外,谁弄坏的帆,谁就欠我19磅或者99磅,上岸用啤酒还。有了这样的规则,大家可能就会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痛苦了。
搜神记:这也是大厂文化吧?
罗小刀:对对对,这是中国式套路。中国人的抗压能力以及吃苦和爆发的能力跟别的国家的水手是不一样的。比如老外的身体素质会比我们强太多了,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从小接触帆船,人人都会自己动手修东西的,这是他们的优势。但中国人的好处就是平时态度很好,不争,特别有眼力见儿。不止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基本上都在看着别人的事情。所以在一些失误或者很多危险发生的时候,中国人保护队友的能力,或者是躲避风险的能力会更强。还有就是,在极度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中国水手的翻盘能力非常强。当然,我们也不算是典型中国水手吧,毕竟是从绝对的英式培训出来的,也可以说属于融合系。
▲ 第一分赛段抵达纽约
- “我比较上瘾的可能是一次一次的去妄想,然后一次一次的去实验”
搜神记:感觉你是一个目标感非常强的人。
罗小刀:是这样的。但现在有所改变,会更多发现当下的惊喜。很多人会把“诗和远方”与日常生活分离,但其实,你可以把日常生活过成“诗和远方”,也可以把“诗和远方”过成日常的生活。以前我会有一个目标——用帆船丈量中国海,最后还差西沙没去,所以今年去西沙,要做各种准备,从航线到备船,并不是大家所想的自由,在无人的海域里面你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那你出发之前做的所有的细节,都关系到你的安全和生命,所以它跟自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我这个皮肤晒的,就是在正午12点的时候,别人还没有到,我们几个就在备船。顶着风浪修船的人,我不觉得是有什么自由、有什么“诗和远方”可言的。但现在我发现,我在每一次备船的时候,整理绳子会更有成就感,把帆叠的比之前更好,船清的比别人更快,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比以前更有条不紊了,面对任何风暴的时候,我有非常多的解决方案——会有非常多的继续走下去的方式。你看别人举重若轻,那还不是举了重嘛!我以前会觉得,我付出这些辛苦就是为了最后那个美景,现在会觉得,我做的每一个辛苦的事情,都那么充满了诗意,好快乐呀,特别的有成就感。
搜神记:记得你说过,2023 年祝福大家上岸,快乐的生活在陆地上。但在陆地上生活,你会放得下航海吗?我想这是容易上瘾的吧。
罗小刀:可以啊。我有一种习惯,就是会立一个妄想,然后去实现它,有一点点像一种实验,帆船就是其中之一。不要沉迷于过去的荣耀或美景。前面说过,在 2017 年的某一天,我跟朋友说我想去帆船航行,去环球。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怎么接触过帆船,做了各种准备,用了一年的时间跨了大洋。很久以前我说我要去找企业家做直播,王健林和王石的第一次直播就是我组织的。然后我说我想去拍一个纪录片,很快就机缘巧合完成了一个简单的英国金融纪录片。所以我比较上瘾的可能是一次一次的去妄想,然后一次一次的去实验,去实现我想要的东西。
- “我们最害怕的是风平浪静”
搜神记:你为什么这么自由?人们会说,肯定有钱有闲,然后当然是去折腾了。
罗小刀:首先我好像并不自由啊。我从 2017 年开始航海,连续五年过年没有回过家,没有放过五一的假,没有放过清明的假,你们在休假的时候,我都在加班。我一年加班能超过 40 天,我指的加班,不是说 007 或者是 996,我指的是周末或者是所有法定节假日,我都在加班。加完班之后,好不容易倒休出来的假期呢,我又去做了另外一份工作就是航海。我们背负着团队的期望,背负着赞助商的期望,背负着我自己对这件事情的一个期望。其实就当做了个兼职呗,运动员哪是自由的呀。
搜神记:航海是富人的运动,这么说对吧?
罗小刀:航海不是富人的运动,航海是贵族的运动。我们从英国的历史上来看,很多加入海军或者是说加入船队的人,他可能就是平民。因为他的英雄事迹,他成为了传奇,他回来之后就会成为贵族。有钱人其实还是挺惜命的,很难去做一个既非常耗钱又非常耗命的事情。我听到在国内最多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如果你在国外,或者说有这种航海基因或者航海历史的地方,人家就会说为什么不干这事。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前两天还跟我说,他理解不了现在为什么还会有人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去抵达一个地方。
搜神记:航海不是富人运动,那航海属于危险活动吗?
罗小刀:航海不是危险活动,航海死伤率远远低于滑雪呀。它都不属于极限运动,我们那么慢怎么能叫极限运动呢?现在帆船里有极限帆船,它是高科技的水翼帆船,除了这个之外基本都不属于极限运动。因为极限的不是我们,极限的可能是那个海域吧,我们属于非常平静的状态去抵达了一个可能非常极限的地方。
搜神记:有位航海家说过,真正同大海相处的人,他们并非要同大海搏斗,而是享受大海的宁静……
罗小刀:别别别,宁静是特别可怕的。我跟你讲,很多人对航海有误会,比如像前面说的,他们认为自由。首先,你知道骑士是为责任而战,为荣耀而战,我们在海上是一样的,也是为责任而战,为荣耀而战,没有人是为自由而战的,自由你躺沙滩上就好了,对吧?第二呢,很多人会认为航海中风浪特别可怕——风浪不可怕,我们就靠风浪往前跑呢,没风浪的就真的凉凉了,我们最害怕的是风平浪静。风平浪静的无风带,你陷入到了这中间,没有任何的动力给你,食物、水全是有限的,你困死在里面了,对吧。
还有一个错误认知,就是好多人会说,祝你乘风破浪。——千万不要破浪,因为破浪会减速,会伤害船体,我们期望的是乘风踏浪。还有一句话,就是我爸对我说的,祝你一帆风顺,我说谢谢了,可不要了行吗?因为在顺风的时候,我们会升球帆,就是最大那面帆,那面帆特别容易坏,只要升那面帆的时候,所有人都要特别警惕,以防万一伤到人,伤到船,伤到帆,特别地辛苦。所以一帆风顺也就算了吧。
▲ 2018 年,帆船航行中国海,深圳进港
- 遥远的大白鲨
搜神记:你们在海上是不是吃鱼?
罗小刀:不会。实话实说,我们赛船的话,鱼也不太能追上我们,只有金枪鱼和海豚可以,我们第一不吃海豚,第二抓不着金枪鱼,而且,我认识的国外的水手跟国内的水手不太一样,大多数是不吃鱼的。我是完全不吃鱼的,30 年没吃过鱼。而且我们也不允许钓鱼。第一就是在海上这个环境,你把甲板弄得很脏,会有人晕船,那个血腥味会引起身体的不适。再就是,我们的规则就是船上有多少人,食物分多少份,你抓上一条鱼来,也得把它做给二十人,就是所有人要平分。那就特别没有必要,因为又脏又腥,还要分给所有人,还没有什么营养,因为我们在船上生存需要的是大量的脂肪、糖分和热量。
搜神记:见过鲨鱼吗?
罗小刀: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当时特别期望去南非看鲨鱼,2017 我们那个船侧翻的地方,就是在南非附近,我当时就想,在把船捞上来之前,那鲨鱼会不会到?大白鲨嘛,不过等了很久也没见着大白鲨,一路上也没有见过大白鲨。我到了码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旅行社报了一个大白鲨潜水,就是把人放在笼子里,那个鲨鱼围着笼子转的项目。结果报了一个星期也没见着大白鲨,他们说因为虎鲸来了,那个海上“街溜子”,就是很欠的那个东西。他会吃鲨鱼,所以所有的鲨鱼都逃走了。我听说的大概的过程就是,我在的这两周海豚去追鱼群,鲨鱼去追海豚,虎鲸去追大白鲨,总而言之就是所有的都跑了。
- “银河和大海是整个在一起的,流星仿佛从船头滑到甲板,海浪混着荧光,海里都在发光”
搜神记:你们跨洋远航有安保措施吗?
罗小刀:我呀。安保措施就是我呀。你指安保措施是针对海盗对吧?海盗这个东西呢,他是这样的——古代的时候,海盗是落魄的海军,失去了荣耀的海军,那现在的这些海盗是什么呢?是渔民。除了极度专业的海盗之外,大多数都是身份转化的。只要你这个船够穷,只要你的人够多,那就没有海盗会去打劫你。因为人家抢你抢什么呢?你这个船比他都穷。我跟你说海盗要敢过来,我能把他抢了。我们船上的物资补给是N加二,什么叫N加二?就是我这次计划好航行是 30 天,我只多备两天的食物,但凡进入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无风带,每一天我都要计算我的食物损失,我下一个只能是去打劫别的渔船了(笑)。所以没有人抢我们。
搜神记:有没有什么奇遇呢?比如说,幽灵船?
罗小刀:幽灵船没有,你们期望的我都没有,但是我有你们期望不到的东西。你听说过僧帽水母吗?中国的很多科普视频上会说,如果你看到了这样的东西,千万不要碰触,因为这是世界上最毒的一种水母,只需要轻轻一摸,人就会立刻毙命。但实际上他们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僧帽水母。在这次的北大西洋,我曾经在三个小时之内见到过几千只僧茂水母过境。刚开始你以为海上漂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就出现了一大堆塑料袋,是那种紫蓝色的,有风浪的时候就翻上来了。我当时还很开心,我说回转寿司!我队友就说,也许它们看你也很像回转寿司。我们有一个机制叫man over boat,MOB,是全球水手的一个标准体系,就是人如果落水了怎么去救援,我就问了我们船长,我说如果现在MOB了,怎么办?船长开玩笑说,那可能就不要了吧!
搜神记:就是放弃了?
罗小刀:全都是僧帽水母,怎么救?当然这是玩笑。好多人会认为海豚跃出水面、鲸鱼跃出水面什么的很美,其实那些都不是正常的画面。大家期望的都不是我们正常水中看到的画面。我觉得最美的事情——是在南大西洋的时候,我当时从甲板上来,就看到银河和大海是整个在一起的,流星仿佛从船头滑到甲板,海浪混着荧光,海里都在发光。荧光有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就那种浅蓝色的白,还有绿色的。那一瞬间,你会以为是圣诞节,而且会分不清是晚上七点钟还是凌晨四点多。
▲ 2022滞留英国期间,在格林威治帮朋友开酒馆。要把一个百年保护建筑内部重新清理翻修,最难的是搞清楚它的电路
- “你去感受这个世界和去路过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
搜神记:也是去年在英国,无奈的滞留反而成就了你一次真正的探索。朋友圈里看到,当时你走访了很多人。
罗小刀:对,从北到南,从苏格兰回到伦敦又到Land End。我是从 8 月 1 号上岸,一直到 9 月中旬,其实没有很久,就一个半月,但那个心理过程是非常艰难的,它会拉长你那个时间的感受,因为你每天不知道下一天会发生什么。我每天背着 70 斤的一个包裹,无家可归。我们在船上是不允许带硬箱的,就是肩挑手扛的软包。有一天,我向一个路边工人问路,他很绅士地说送我过去,要帮我拎那个包。我说:你确定吗?因为真的很重。他说,你一个小姑娘,看我有肌肉。我说好那就拜托你了。他拎起包来一瞬间就放下了,他说你包里面藏尸了吗?(笑)那期间认识了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英国人跟北京人特别像,包括说话方式,笑话都讲的是一样的,就逻辑是一样的。他们嘴特欠,损人的时候永远听不出来的那种。特别有礼貌,对陌生人有一种奇怪的热情,但是又能非常好的去保持一种距离。而且他们很仗义。
搜神记:最有趣的事情是?
罗小刀:每天都很有趣,在格林威治帮朋友开酒馆,在CRONWALL看潮汐城堡,在莱美帮朋友挤牛奶,在苏格兰正好赶上了爱丁堡艺术节,你知道苏格兰口音、爱尔兰口音和英语口音差别很大,很多人相互之间都是听不懂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英语极度不好,可他们说话我基本都听得懂。当时有一个朋友陪着我,我跟一个人聊天,他聊他的,我聊我的,聊的特别愉快。旁边澳门的朋友听着就说,你们两个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事情,但为什么关键节点你都配合的那么默契?我们两个聊完之后,都很认可对方,那个人还跟他的朋友介绍说,这是我见过中国的最好玩的人,我特别喜欢她,特别夸张的一通介绍。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feel the world比you know the world更重要,你去感受这个世界和去路过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水手,这一段陆地漂流,验证了怎样我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仲伟志/文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