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时空 作者 安富建 “西北一带烟焰忽炽,旋接探报,夷人带有马步数千名赴海淀一带,将圆明园、三山等处宫殿焚烧。臣等登高瞭望,见火光至今未熄,痛心惨目所不忍言。”
咸丰十年(1860),恭亲王奕訢在农历九月初六(10月19日)给咸丰帝上奏折,描述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惨状。圆明园、畅春园、香山静宜园、玉泉山静明园、万寿山清漪园,清廷在北京西郊修建的主要宫苑“三山五园”,全部被毁。
以木构为基础的大规模宫苑建筑被火烧毁,在历史上多次出现。项羽一把火烧了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史记.项羽本纪》);大唐长安城中国古代最大的宫殿大明宫,历经“安史之乱”等战火焚毁而消失。元大都只留遗迹。火,成为中国古代传统建筑的克星。
今天游人如织的明清故宫,也是在明末李自成一把大火后,经过样式雷家族在内的数代工匠重建而成。样式雷图纸(或烫样)为建筑记忆的保存,为重现古代建筑提供了一种新可能。圆明园藏书楼、捲书平台福荫轩,到香山饭店,这类原址重建工程,一脉相承,对样式雷图纸在今天的应用形成启发。
01 圆明园藏书楼:天一阁“复制品”被焚,重建设计图能否照搬?
圆明园里一把大火,烧毁了里存放四库全书的文源阁,书籍自此下落不明。
文源阁是藏书楼,以宁波天一阁为原型修建。晚明文人修建的天一阁名声显赫,乾隆派官员去宁波考察,并绘制了画样。天一阁接近浙江东部的传统民居建筑风格,为藏书功能做了改造。在考察官员的奏折上,注明了天一阁与藏书相关特性。
出于古代防火观念的考虑,文源阁藏书楼继承了天一阁的文化传统:黑色的琉璃瓦,绿色的剪边(靠近屋檐部分的瓦),绿色的柱子,刷白墙,是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在传统建筑中应用的表现。
为了存放四库全书,南北方同时修建了七座形制近似的阁楼,形成“四库七阁”。七阁的形制并不是完全复制,设计者融入建筑周围的环境、气候条件,以及一些所要表达的理念。
同治十二年(1873),皇帝亲政,同年八月下旬,朝廷发布重建圆明园的谕文。时任圆明园样式房掌案雷思起和儿子雷廷昌被皇帝、太后频频召见,为重修工程绘制大量设计图和模型(烫样)。文源阁被列入了重建计划,设计图留存至今。
“除了能看到整个园林格局的底盘样之外,有一张图特别有趣,它是立样图,但是采用一种传统的画法,将平面和立面结合在一起”,天津大学样式雷团队成员、烫样方向研究者杨菁说。这明显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重修方案的设计图稿。
在设计方案里,原本“两明一暗”(两层和一个夹层)三层藏书楼改成了园林建筑,设计成了一个二层的歇山顶的阁。
歇山顶,前后完整两坡是正坡,左右两坡下半部分半坡,半坡以上形成三角形区域的山花。
东侧原本立着一座黄琉璃顶的碑亭,碑亭没了,改成园林式样的亭。亭阁中间有游廊联系贯通。改建之后,建筑仍然与周围残存的水池、假山等融为一体。在功能改变的情况下,保持原有场地记忆,设计者对建筑形态作了灵活处理。
重修起因于同治想恢复昔日盛景“以复旧制”,提振人心。因资金有限,尽管李鸿章等大臣劝谏,也于事无补。果不其然,重修项目在“缺钱”中,仅进行了七个月而中止。
尽管文源阁基址的重修工作未能落实,但重修体现的复制理念让当代人一窥古人如何在兼顾建筑形制既定规范,又保留建筑记忆的情况下,实现创新。古代传统建筑在“复制”中创新不止,“四库七阁”、南北方“狮子林”,以及形制类似的数座清代多宝琉璃塔,都尽显这一原则。
02 颐和园七百多座建筑,它为何成唯一“平顶屋”?
西郊皇家园囿重建,推迟到了光绪时期。在光绪十一年至二十年(1885~1894)间,北京有两大皇家园林工程,一个是清漪园,一个是西苑三海(中海、南海、北海)。
清漪园在一片废墟上开始重建。当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初一日,光绪发布上谕,将清漪园工程公开并将清漪园改名颐和园。
颐和园构图中心是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在佛香阁一侧,有一座平屋顶和砖雕的被称为“女儿墙”的屋面形式的建筑,名叫福荫轩。
“在颐和园七百多座建筑中,绝大多数古建筑采用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攒尖顶等坡屋面的形式,福荫轩是唯一例外”,天津大学样式雷团队成员、颐和园方向研究者张龙说。
福荫轩设计,为何能够特立独行?这要从颐和园重修工程说起。
光绪皇帝的旨意,实际上就是慈禧的意思。修建颐和园有慈禧“挪用海军军费”之说,如何在压缩建筑经费之后,仍然拿出设计精妙的重修方案,成为一项考验。
根据样式雷资料显示,颐和园 56 项工程,共用银三百一十六万六千六百九十九两八钱三分三厘。这 56 项工程,占颐和园工程总数的一半以上,由此推算,颐和园修建经费当在五、六百万两之间。(中国人民大学史研究所教授王道成《颐和园重建之谜》)
在修建颐和园的工程清单中“光绪十九年(1893)二月初六日至初十日”到“三月二十六日至三十日”工程清单记载内容为“餐秀亭改修捲书式平台……”等。
这个“捲书式平台”就是现在游客能够看到的福荫轩。在乾隆时期,这座建筑名叫“餐秀亭”,可以登临到二楼的一个亭子。乾隆有诗云“四围秀色餐无尽,寄妙翻嫌玉食低”。
重建之时,福荫轩设计者、样式雷第七代传人雷廷昌,考虑到预算有限,将原本的二层楼式建筑改为“捲书”形式,周围是与建筑结为一体的假山(楼山)。如此,保留了原来建筑的基本功能,居住者仍然可以登临二楼,远眺昆明湖。
既要延续传统建筑的功能,又要维护皇家官式建筑的形制,还要考量经费问题——一张样式雷图之上,清朝初朝的繁盛荣华,与晚清维护皇室颜面的微妙与不易,展现得淋漓尽致。
03 当代:“一张图、吃遍天”,样式雷图能否复原传统建筑记忆?
一幢消逝的建筑,它的记忆仍然留在新的建筑之中。通过样式雷图档,甚至能够复原大量失去的建筑。香山静宜园是清代皇家山地园林营造的代表之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筑师贝聿铭在原本最大规模的建筑群“中宫”的基址上,建造了现在的香山饭店。
“当我们把香山饭店的平面图,和一张乾隆时期展现中宫原貌的样式雷地盘样叠加,会发现香山饭店的围墙跟原有围墙范围基本重合,除去手绘误差等。这说明样式雷图绝对是有比例,设计的精确性达到了一定程度”,杨菁说。
去过香山饭店的人,不少人对顶部带有三角形桁架的大厅存有印象。这里原来是中宫中路第二进院,乾隆皇帝的寝宫,最大的宫殿 “学古堂”,建筑位置基本重合。
梁思成说过“一切建筑都不是脱离了环境而孤立存在的东西。”香山饭店西面的台地堆成了假山,有一些高起伏的建筑。在乾隆时期,这一区域也是一个高点,原有一个两层的楼的建筑。香山饭店作为重建建筑,充分考虑了周围环境的稳定性,力求和谐。
这些研究发现,是现场测绘对比得来的结果。通过建筑实物的测绘成果,和深入的文献研究比对并判别雷氏相关图档,这是天津大学教授、样式雷团队创始人王其亨创新的一种样式雷图档的综合研究方法,“否则就无法系统鉴别和进一步研究利用样式雷图档”。这一方法成为天津大学样式雷研究团队的研究“法宝”。
香山饭店,一座现代建筑,留下了很多原有旧场地的记忆。样式雷图纸帮当代中国人打捞了这种记忆。
实际上,梁思成认为,在重修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建筑中,一般应以“整旧如旧”为原则。不同的是,香山饭店和圆明园藏书楼、捲书平台福荫轩的重建,一脉相承。这类原址重建工程,为激活传统建筑带来了另一番可能。
近些年,香山公园进行了二十八景复建工程,大量参考了样式雷图、宫廷绘画、历史档案馆的资料等。“样式雷图不是万能的”,杨菁说,“今天对样式雷图的利用,不能太功利化。一定是要在充分调查的基础上,才会把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在杨菁看来,样式雷图档更大的价值是它代表中国古人如何怎么去做建筑设计。通过对它们的研究,填补了很多的空白。对于一个已经消失的建筑,但是现在恰好有样式图,这是非常宝贵的。
时代变迁,手握一张样式雷图纸,当代人更多将是传承古代建筑文化,而不仅是功能性使用。样式雷家族消逝了,他们留下的图纸承载着建筑的记忆,继续滋润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们的心灵。
Tips
样式雷:清代康熙到宣统两百多年间,一个雷姓家族延续八代,主持或参与设计了几乎所有清代皇家建筑,从圆明园、颐和园、天坛、三海、承德避暑山庄以及皇帝陵寝等,设计了中国约六分之一的世界文化遗产。雷姓家族留存的上万张“样式雷”图档和烫样(模型),成为揭秘中国古代官式建筑设计理念和文化的一把钥匙。
参考资料:
《北京西山园林研究》杨菁
《文溯阁研究》杨菁 李声能 白成军
《“四库七阁仿天一”所反映的清代皇家园林写仿江南的三个阶段》杨菁 于嘉 王笑石
《样式雷图纸上的修建计划_解读晚清香山静宜园重修方案》李江 杨菁 金天天
《中国传统阅览空间特点浅析—以天一阁及其影响下的四库七阁为例》张艺凡 杨菁
《清代样式雷建筑烫样的研究回顾与展望》张凤梧 祁爽 李芃博
《样式雷图档里的圆明园》张凤梧
排版 | 阿树
设计 | 子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