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95年亨利·珀塞尔去世到19世纪90年代埃尔加出现之间的这段时期,是英国音乐史的“黑暗时代”。的确,谈起这两百年间的伟大的作曲家,人们只会想到那些日耳曼、意大利、法国或俄罗斯人的名字。
世人对英国音乐的成见由来已久——英国常常被称为是“没有音乐的国度”。早在1814年,英国人的音乐素养就曾受到质疑 : 人们通过寄给《评论家》(The Examiner)的一系列信件对此展开辩论,争论的起因是一位评论家把清唱剧观众太少的原因归结为“这个民族没有音乐素养”。1822年,发表在当时《音乐季刊和评论》(The Quarterly Musical Magazine and Review)上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英国人其实是有音乐细胞的,但这种能力更多体现于他们使用和本土化别国音乐时展现的品味,而对本国音乐则缺少兴趣和支持”。越往后情况越糟,英国在欧洲大陆眼中一直是个没有音乐素养的大国,不仅没有音乐才华、音乐创作,也没有鉴赏力。最终,这种错误的看法在德国的宣传下达到了顶峰——
1840年,海涅写道:“这些人没有耳朵,也没有节奏。因此,他们对于唱歌、弹琴的那种反常的热情就更加令人厌恶。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英国的音乐更可怕,除了英国的绘画。”(顺便还黑了一把英国绘画)
然而,海涅有意无意间忽略了,在英国音乐史上,有这么一位作曲家,他吸收了法国、意大利音乐的特点,创作出风格独特的英国巴洛克音乐。尽管他英年早逝,却是英国音乐曾经地位显赫的象征。
亨利·珀塞尔 Henry Purcell 1659-1695
亨利·珀塞尔,巴洛克时期的英格兰作曲家,英国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独霸乐坛两百年。直到20世纪初爱德华·埃尔加成名之前,没有一个本土生长的英国作曲家达到他的成就。
珀塞尔在世时就备受推崇,他是继道兰德(Dowland)、塔利斯(Tallis)和伯德(Byrd)之后巴洛克时代英国音乐的集大成者。珀塞尔的创作领域宽广,涉及宫廷、教堂、舞台、私人娱乐等场合的各种音乐体裁。其中,最重要的是戏剧音乐——珀塞尔的戏剧音乐是同英国民族歌剧的产生联系在一起的。当时的英国没有自己的歌剧,而宫廷一味崇尚外国音乐,对本国的歌剧事业不予支持。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中,珀塞尔共写了49部戏剧音乐作品。他汲取了威尼斯歌剧的经验,并综合英国戏剧、诗歌、假面剧、民间歌曲和舞蹈、器乐曲等多种形式,创作出富有英国特色的歌剧,成为当之无愧的英国民族歌剧的奠基人。
珀塞尔的歌剧《狄多和埃涅阿斯》(Dido and Aeneas, 1689)是一部英国最早的、真正的歌剧:所有内容都是唱出来的,而且用的是英语。它具有强烈的抒情戏剧的风格,体现了珀塞尔所特有的激情。剧情取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伊特》,讲述迦太基女王狄朵与武士埃涅阿斯的爱情悲剧。歌剧中,女巫姐妹为了破坏他们的爱情,欺骗埃涅阿斯离开迦太基去完成一项使命,狄多误以为他背叛自己,自焚而死。狄多的咏叹调《当我被埋葬》是音乐历史上最著名的“哀歌”之一。
而珀塞尔谱曲的合唱音乐,属于巴洛克中期声乐中的精品,其中,最受欢迎的作品是圣塞西莉亚节颂歌《万岁,光明的塞西莉亚》(Hail, Bright Cecelia, 1692)。
珀塞尔猝逝时年仅36岁。据说是因夜归而被妻子拒谙门外,受凉引发了炎症。珀塞尔死后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内他弹奏的管风琴附近。珀塞尔的早逝是英国音乐史上的巨大损失,如果他活得更久,18世纪英国能在音乐上收获更多引以为豪的成就,教堂音乐和剧场音乐也将更为丰富,更不至于在20世纪初仍背着“音乐荒漠”的恶名。
亨德尔 Georg Friedrich Handel 1685-1759
为了掌握真正的歌剧艺术,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曾在佛罗伦萨、罗马、拿坡里和威尼斯等地游学四年之久,并先后结识了意大利作曲家柯莱里、歌剧作曲家斯蒂凡尼以及斯卡拉蒂父子。亨德尔熟悉意大利歌剧、 清唱剧、协奏曲、室内乐的创作风格,他的歌剧在意大利颇得好评,《罗德里戈》(Rodrigo)在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下于佛罗伦萨上演,歌剧《阿格罗皮那》(Agrippina)则是由那不勒斯总督、红衣主教撰写的脚本。
1710年,亨德尔挟盛名从意大利回到德国,担任汉诺威选帝侯乔治王子(Georg Ludwig)的宫廷乐长。做了不到几个月,他便请假去伦敦,拜见了英国安妮女王。自从1695年珀塞尔离世,英国的歌剧艺术就一直止步不前,亨德尔的到来给沉闷的英国歌剧界带来一股清风。在伦敦,他的歌剧《里纳尔多》(Rinaldo)大获成功。1713年,他更是以一首《女王生日颂歌》博得了安妮女王的赏识,于是,亨德尔索性就不回汉诺威了。
1714年安妮女王驾崩,因无子嗣,根据英国国会颁布的"王位继承法",汉诺威乔治王子继承王位成为大不列颠国王乔治一世。旧雇主居然成为新东家,亨德尔心里别提有多尴尬了。
亨德尔(中)和国王乔治一世在泰晤士河上,1717年7月
然而,国王的不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亨德尔以一部《水上音乐》重新赢回乔治一世的宠爱。根据伦敦报纸记载,1717年7月17日当晚,一艘载满五十名乐手的船,伴随着皇家游艇一路从白厅宫演奏至雀尔西宫,泰晤士河塞满了船舶,河畔挤满观赏聆听的伦敦市民。乔治一世龙心大悦,下令反复表演三遍。于是,船上的乐手从晚上八点持续演奏,直到半夜国王回宫为止。
就像现在的大牌奢侈品,从路易威登、爱马仕到卡地亚,都因皇室御用而展开传奇篇章那样,亨德尔一生历经了三任英国君王——安妮女王、乔治一世和乔治二世,荣耀风光。安妮女王当时颁给亨德尔每年两百英镑的年俸 ; 在乔治一世御前演奏大键琴,薪水更是翻倍,再加上卡罗琳公主两百英镑的家教费,亨德尔成为当时欧洲身价最高的音乐家。同时,亨德尔也在英国贵族间游刃有余,例如,1717年他应钱多斯公爵之邀,两年时间长住于米德塞克斯郡的坎农斯宫,谱写了十二首《钱多斯颂歌》。1727年,乔治一世驾崩,独生子乔治二世登基,亨德尔为加冕典礼写了四首颂歌,其中,《祭司札多克》(Zadok the Priest)成为英国历任君王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加冕仪式上的官方指定奏乐。
国王剧院的一场舞会,1724年
伦敦科文特花园歌剧院的内部
当时的英国比德国富裕得多,歌剧艺术在那里也更受欢迎,亨德尔以勃勃的雄心和冒险家的气魄,成为一个专门创作意大利歌剧的外来艺术宣扬者。他曾担任皇家音乐院(由国王和贵族股份支持的音乐机构)音乐指导这一重要职位,并为此创作了许多歌剧。后来皇家音乐院陷入财政困难,亨德尔与合作者接管了剧院,身兼作曲家与经营者。
亨德尔对社会环境具有敏锐的洞察与适应。当意大利歌剧在英国日趋衰落时,他适时转向了清唱剧的创作。与歌剧一样,亨德尔的清唱剧由宣叙调、咏叹调、重唱、合唱组成。与意大利戏剧观念不同的是,亨德尔把合唱——人民的象征——作为戏剧表现的中心。他的清唱剧中,既有新颖的、叙述性或象征性的合唱,又有宏伟壮阔的史诗性合唱 ; 在音乐手法上,赋格与主调和声式的段落并置,由此带来清晰、简洁,却又不同凡响的音乐效果。从题材来看,《扫罗王》(1738)、《以色列入在埃及》(1738)、《参孙》(1742)、《犹大·马加比》(1747)、《耶弗他》(1752)等优秀作品,题材几乎总是与宗教相关而又具有戏剧性。亨德尔将之同那些有关民族兴亡的英雄事迹、英国的牧歌、赞美歌的合唱传统以及意大利歌剧的动人曲调融合在一起,使正处于宗教、信仰动荡中的英国公众产生强烈的共鸣。
总之,清唱剧是没有舞美的歌剧,具有和歌剧一样富有表现力的声乐和器乐,且比严肃歌剧多了合唱。亨德尔的26部英语清唱剧的创作过程,既是他在英国蒸蒸日上的中产阶级中寻找到一批新观众的过程,也是他应和时代脉搏开辟新的艺术天地的探索历程。
一张未完成的《弥赛亚》入场券,1750年5月
位于伦敦梅菲尔布鲁克街25号的亨德尔故居博物馆,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的亨德尔大理石雕像
1742年,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驱动下,亨德尔仅用24天就完成了清唱剧《弥赛亚》的创作。1743年,《弥赛亚》在伦敦上演,乔治二世亲临剧院。当听到第二部分终曲《哈利路亚大合唱》时,国王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立起来听完了全曲,将之称为“天国的国歌”。如今,音乐会演奏此曲时全体观众均会起立聆听,成为一个非常特别的惯例。
就这样,德国人亨德尔定居并入籍英国,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英语化的乔治·弗雷德里克·亨德尔(George Frideric Handel),心甘情愿成为英国音乐的代言人。就像罗曼·罗兰所言:“亨德尔的心是随着英格兰的心而跳动的,他成为了一位英国音乐家。”
亨德尔死后享受了国葬的待遇,长眠在历代国王圣贤下葬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地,在那里还有一座亨德尔的纪念像耸立至今。
海顿 Joseph Haydn 1732-1809
从18世纪后半叶到19世纪早期,英国经济发达,城市中产阶级的出现催生了繁荣的公共音乐会和音乐出版业,也吸引了大批外国音乐家移居英国或者到英国寻求发展机会。
汉诺威广场音乐厅,海顿在伦敦演出的主要场地
1790年底,年近花甲的约瑟夫·海顿接受了伦敦音乐会经纪人所罗门的邀请,加入他新组建的交响乐团及合唱团。所罗门乐团的规模要远远大于原先艾斯特哈萨的宫廷乐队,这让海顿体验到了与自己担任宫廷乐长时期完全不同的工作氛围。早在海顿去英国之前,他的音乐在当地就已经十分有名,而英国音乐界也表达出欢迎音乐家前来造访的强烈意愿。1791年元旦之后,海顿来到了伦敦,面对的是大批慕名而来的音乐会听众——音乐受众不再是少数的皇亲和贵族。因此,海顿的音乐创作摆脱了约束和限制,能够尽情地顺应自己的音乐理念。他的12首《伦敦交响曲》中最先问世的是《D大调第96号交响曲“奇迹”》,作品于1791年3月11日在伦敦汉诺威广场音乐厅首演,也是海顿和所罗门合作的第一场音乐会。英国评论界对海顿在英国的"首秀"予以极高评价,这给了海顿莫大的信心,新作接连不断地问世。
1794年1月,海顿再次前往英国,带去了新创作的第二套“伦敦交响曲”。海顿的两次英国之行(1791-1792年,1794-1795年)均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伦敦交响曲》就是海顿于1791年至1795年间创作的12首交响曲的总称,它可分为两套 : 第一次访问伦敦时创作的第93~98号交响曲 ; 第二次访问伦敦时创作的第99~104号交响曲。这12部《伦敦交响曲》让我们看到了交响曲这一曲式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成熟,它们是海顿那浩繁惊人的交响音乐中被演奏最多、最热门的曲目,也足以代表早期古典交响曲的最高境界。套曲中的最后一首《D大调第104交响曲“伦敦”》,可称之为最“正宗”的伦敦交响曲——标题就叫"伦敦",它也是海顿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交响曲,是作曲家对自己漫长的交响曲创作生涯的一个出色总结。
毫无疑问,海顿的伦敦之行,成为这位作曲家最为快乐和成果丰硕的时光。他曾经考虑加入英国籍并在那里长期生活,但最终未能如愿。
费利克斯·门德尔松 Felix Mendelssohn, 1809-1847
除了海顿,德国作曲家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 1786-1826)、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 1809-1847)都曾先后访问过英国。韦伯的歌剧《奥伯龙》、门德尔松的清唱剧《以利亚》都是在英国首演的。说起来,门德尔松与英国颇有渊源。1826年,17岁的门德尔松被新出版的莎土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所吸引,随即创作了《仲夏夜之梦》序曲。后来他继续为这部戏剧所作的配乐《婚礼进行曲》,成为人们常在婚礼上演奏的音乐曲目。
门德尔松在1829年8月1日写给妹妹范妮的信中素描了苏格兰的风景
1829年,门德尔松在伦敦作了一系列成功的演出之后,同友人卡尔·克林曼前往苏格兰旅憩。A小调第3号交响曲《苏格兰》就是这次游历的产物。在苏格兰西海岸的赫布里底群岛上,有着众多美丽迷人的岩洞,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以苏格兰民族英雄名字命名的芬格尔岩洞。每当潮水涌入、浪花拍打着洞中石柱,岩洞便会发出响亮悦耳的声响,声闻数里。门德尔松以此为灵感,创作了《赫布里底群岛》序曲(又名《芬格尔岩洞》序曲,Die Hebriden),这部很有代表性的音乐会序曲,使芬格尔岩洞成为一个旅游胜地。
音乐的守护神圣塞西莉亚正在演奏管风琴
虽然在珀塞尔之后,英国的音乐创作较为贫乏,英国的音乐生活、音乐教育和普及工作却有很大发展。教堂的管风琴音乐一向是英国人音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管风琴演奏家很多,他们常常在贵族官邸中演奏,也都有着较高的地位和待遇。英国人还特别喜爱合唱,当时皇家小教堂的唱诗班相当于一个颇具规模的合唱团。伊丽莎白王朝时期,许多著名音乐家的成长都与此有关。至今,不少英国家庭依然保留着把家族成员送入教堂唱诗班参加合唱的习惯。英国也是世界上最早制定音乐博士学位的国家,这种学位始于1463年的剑桥大学,被授予者需要经过作曲和音乐知识的严格考核。此外,坎特伯雷大主教也有这样的权力——为那些对教会音乐做出卓越贡献的音乐家授予音乐博士的称号。1822年,英国皇家音乐专科学院成立,许多作曲家、演奏家献身于音乐教育工作。
对于英国来说,一方面它受德奥音乐体系的影响过深,不可能自成一脉 ; 另一方面,由于伦敦国际大都会的性质,英国音乐也不可避免地比较国际化和商业化。被吸引而来的这些音乐家都是"外国人",自然难以发展出统一的、鲜明的英国风格。而英国的本土作曲家又竞争不过那些外国作曲家,大部分只能转移阵地,去创作教堂赞美诗、通俗歌剧或歌曲之类比较边缘化的音乐体裁。
所以,在欧洲大陆几乎量产的音乐大师,的确在英国没有成批出现过。
熊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