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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霸美学

原创周泽雄

2023-06-18 08:42:26

围棋是胜负世界,也是一门深邃莫测的艺术。“文无第一”的文学世界,是否也能借鉴一下“棋有输赢”的纹枰学问呢?

周泽雄/文 对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象,我们往往有点胆怯,不敢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如关于足球,最常见也最经典的一个评论是:这就是足球!——什么都没说,又仿佛拨开了琴弦,有一肚子“说来话长”的感慨;分明没有提供任何高见,却又奇怪地让人不敢小觑。何谓说话讨便宜?这便是。同样,我们被伟大的艺术弄得七荤八素拙于应对之际,若能适时而乖巧地感叹一声“这就是艺术”,通常也会讨得一把便宜,顺手牵出一头羊来,运气的话还能牵出一头牛。不过,老是使用这种介乎睿智与懒惰之间的评论,也不是个办法。艺术不是巫术,不能总是让老巫师来专美。艺术之道固然不宜被子丑寅卯的律令绳之以法,但艺术魅力的起源,也不该尽归之一头雾水。

我且设法去文学的邻邦——弈林,摸一块他山之石吧。在围棋世界,众所周知现在是韩国人的天下。本人之于弈道,水平限于略识之无,但根据从高手讲解中领会到的一知半解,韩国人称雄弈林的首要原因,似乎在于一个“狠”字。怎么讲?当局面领先之际,如果棋盘上有两点可供选择,一点较为保守,但可以确保把棋赢下来,另一点风险较大,既可能把对方一举击溃,稍一不慎也可能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甚至葬送好局。通常的棋手,总是选择保守方案的,俗语叫“赢棋不闹事”,但充满进取气概的韩国棋手却大多选择冒险方案。韩国人的棋风没有温柔敦厚之说,见好就收之念,他们想的就是如何把棋下得更有效率一点,换句话说,更狠一点。韩国围棋大师赵治勋先生倡导的纹枰美学是:宁可下得过分而致败。

围棋是胜负世界,也是一门深邃莫测的艺术。“文无第一”的文学世界,是否也能借鉴一下“棋有输赢”的纹枰学问呢?依我看,韩国人在明明可以轻松取胜的情况下依旧采纳铤而走险的高危战术,较之日本传统棋士注重棋形、讲究分寸感的美学观,较之中国棋手一好手就软的畏缩习气,显然代表了一种更高的美学。因为,这里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他似乎已不在乎棋局的输赢了;战胜对方这一原本应该优先考虑的目的,突然变得不太重要了;为了砥砺棋力,他不惜把对手抽象化,他更愿意把手谈对象假设成一位世外高人,与之相应,他那置胜负于度外的冒险方案,便隐然具有《圣经》中与上帝肉搏的雅各的气质。这样的棋手,抱负不可蠡测,其胸襟已飘出三界之外,其力量自非我们那些只会归纳出“胜负平衡说”的敏慧之士所能匹敌。

通常情况下,我们很难比较两位作家谁更好,这是因为文学不是胜负世界,不同体裁、不同言语风格的作家可以各擅胜场。但我想,如果作家写作之际也能偶而采纳一下棋手的立场,假设一种随时面临淘汰的处境,眼前也能浮现一个随时有可能把自己掷出界外的劲敌,他的文章极可能焕然改观。

中国人爱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此话说说容易,做来谈何容易。我们在报刊上见得更多的,也许是从来不曾绚烂过的平淡,一件聚光灯下的百衲衣。读今人钱钟书、余光中先生的文字,我常会有看韩国人下棋的感觉,惊讶于作者的斗志高昂,每一笔都落在最狠的地方,每一个比喻都不含糊,视平庸如鬼魅。但通篇读来,又大具浑成之象,并没有因为文字的一味好勇斗狠而破坏整体的大度从容。这正是“唯狠派”美学的高明之处,因为,仍以下围棋为例,所谓“招招爆满效率”,也是无法拘泥的,该老老实实地接(所谓“笨接”)的时候,他们仍然会接。韩国人的棋,步步充满杀机,但一局终了,回望棋盘,我们又能看到美丽高贵的棋形,棋盘并没有因为棋手的杀机狠心而不忍卒睹。这是我仰之弥高的境界,不知文字境界是否也能高攀得上。绚烂与平淡的关系,依我看就该这么理解,而不是将绚烂与平淡断然判为两橛。平淡不是托词,正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子美,向我们奉献出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水墨烟云。文学之道,当然不可能唯在一个“狠”字,但能否狠一点,多半也是其中一大奥秘。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都是当代高手的狠霸对局,我们在书籍报刊上读到的,却多为让人打蔫打嗝的文章,这恐怕也是文章之道每况愈下的原因之一。

2003年9月16日

(《文人三才》,作者周泽雄,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2月,定价:2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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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

专栏作家作者周泽雄,著名文学评论家,《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主要著作有《周泽雄新批》、《银幕旁白》、《知识分子的笔墨事功》、《说文解气》、《异议的魅力》、《望文号脉》、《性格卡片》、《青梅煮酒》、《当代眉批》、《齐人物论》、《耳朵的立场》、《性格词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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