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i Matisse—Icarus, from the illustrated book Jazz
亨利·马蒂斯《爵士》插图"伊卡洛斯",1947年
我乞求众鸟
各赐予我
一根羽毛。
秃鹫给一根长翎
天堂鸟给一根红翎
蜂鸟给一根绿翎
鹦鹉给一根会说话的羽毛,
羞怯的羽毛来自鸵鸟——
哦,看我做出了多好的翅膀。
我把它系着灵魂
开始飞翔。
高飞的秃鹫,
划过一道红光的天堂鸟,
绿光一闪的蜂鸟,
饶舌的鹦鹉,
羞怯飞跑着的鸵鸟——
看,我飞得多么好!
马林•索雷斯库《玩游戏的伊卡洛斯》
"Playing Icarus" by Marin Sorescu
代达罗斯(Daedalus)是古希腊最有名的建筑师兼发明家,善于各种工艺技巧。他替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King Mino)建造了一座设计巧妙的迷宫(Labyrinth),用来关住米诺斯那个牛头人身的儿子弥诺陶洛斯(Minotaur)。
代达罗斯给了米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Ariadne)一个线球,以帮助米诺斯的敌人忒修斯(Theseus)在迷宫中生存下来。米诺斯很恼火,下令将代达罗斯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Icarus)一同关进迷宫里最高的塔楼。
17th-century relief with a Cretan labyrinth
17世纪浮雕,右下方有克里特岛的迷宫
Antique fresco from Pompeii, 40-79 AD
庞贝古城壁画《伊卡洛斯的坠落》,公元40-79年
代达罗斯设法逃走。
他发现陆路、水路都被米诺斯封住了,但空中依然畅通无阻。于是,他开始收集整理大大小小的羽毛——把最小最短的羽毛拼成长毛,用麻线在中间把羽毛捆住,末端用腊封牢。最后,再把羽毛微微弯曲,看起来完全像鸟翼一样。
终于,一切都完成了。
Orazio Riminaldi-Daedalus and Icarus, 1625
里米纳尔迪《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1625年
Charles Le Brun-Daedalus and Icarus, 1645-46
查尔斯·勒·布朗《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1645-46年
代达罗斯把翅膀缚在身上试了试。他像鸟一样飞了起来,升上云天,然后重新降落下来。他给儿子伊卡洛斯做了一对小羽翼,又教他如何操纵。“你要当心,”他叮嘱道, “必须在半空中飞行。如果飞得太低,蜡翼会因雾气潮湿而使飞行速度受阻;要是飞得太高,阳光照射的高热会让蜡翼融化,羽毛也会着火。”
“飞行的高度要介乎高与低之间。”代达罗斯飞行前再次叮咛。
两个人鼓起翅膀渐渐地升上天空。父亲飞在前头,小心地扇着翅膀,不时回过头来观察儿子的飞行状况。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不久,他们就到达萨玛岛上空,随后又飞过了提洛斯和培罗斯。
年轻的伊卡洛斯轻快地飞行着,初次飞行带来了喜悦的感受——他兴高采烈地操纵着羽翼,越飞越高。
Daedalus Attaching Wings to Icarus by Pyotr Ivanovich Sokolov, 1777
索科洛夫《代达罗斯为伊卡洛斯系上翅膀》,1777年
Daedalus Fastening Wings on Icarus by Joseph-Marie Vien, 1787
维恩《代达罗斯为伊卡洛斯绑紧翅膀》,1787年
强烈的阳光逐渐融化了封蜡,羽翼开始松动。
伊卡洛斯没有发现。
羽翼已经完全散开,从他的双肩上滚落下去。伊卡洛斯两臂空空,还在不住地上下拍打。但是,没有了长桨一般的翅膀,只剩双手在空中的绝望划动。
伊卡洛斯一头栽落下去。
当代达罗斯再次回过头来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他惊恐地看到海面上漂着许多羽毛。
Jacob Peter Gowy's The Flight of Icarus
雅各布·彼得·高伊《伊卡洛斯的飞行》,1636-37年
下面垂竿趵鱼的渔翁,
扶着拐杖的牧羊人,
手把耕犁的农夫,
抬头望见他们都惊讶得屹立不动,
以为他们是天上的过路神仙。
在左面,他们早飞过了朱诺的萨摩斯岛、提洛岛和帕洛斯岛;
在右面,他们飞过了勒宾托斯岛和盛产蜜蜂的卡吕姆涅岛。
伊卡洛斯愈飞愈胆大,愈飞愈高兴,
面前是广阔的夭空,心里跃跃欲试,
于是抛弃了引路人,直向高空飞去。
离太阳近了,太阳煅热的光芒
把粘住羽毛的芬芳的黄蜡烤软烤化,
伊卡洛斯两臂空空,还不住上下拍打,
但是没有了长桨一般的翅膀,也就扑不着空气了。
他淹死在深蓝色的大海里,
直到最后他口里还喊叫父亲的名字。
后人就给这片海取了少年的名字。
——奥维德《变形记》卷八
Metamorphoses(Book VIII) by Ovid
A 16th century print of Icarus falling
版画《伊卡洛斯坠落》,16世纪
The Fall of Icarus by Merry-Joseph Blondel, in the Rotunda of Apollo at the Louvre, 1819
卢浮宫,阿波罗圆形大厅里的天顶画《伊卡洛斯的坠落》,1819年
奥维德在《变形记》(Metamorphoses)卷八中写下了完整的“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的飞行故事”,他对伊卡洛斯神话的处理及其与法厄同神话(Phaethon)的联系,为英国文学中的神话传统确定了一种基调——此后,包括乔叟、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莎士比亚、弥尔顿、乔伊斯在内的主要作家都接受了奥维德对这一神话的诠释。
而一幅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绘画,则是20世纪两首著名英语诗歌的灵感来源 : W.H.奥登的《美术馆》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
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c. 1560
老彼得·勃鲁盖尔《风景与伊卡洛斯之坠落》,约1560年
关于苦难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多么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甚至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
甚至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总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他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的航行。
W. H. 奥登《美术馆》
Musee des Beaux Arts by W. H. Auden
从布鲁盖尔的画看
伊卡洛斯坠落时
正是春天。
农夫在他的地里
耕田。
这场盛景
在那年
激动人心地
上演了
靠近
无动于衷的
海岸边
农夫流着汗
在太阳下
融化了蜡翅膀
无意义地
漂浮于海面
一道水花
溅起,无人理会
伊卡洛斯
就这样淹没
W. C. 威廉姆斯《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
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b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在勃鲁盖尔的绘画中,如果不仔细看,我们根本不会发现画面的右下角,一截白腿露出水面——岸上的农夫继续忙于耕地,并未注意到身边的悲剧 ; 路过的船只或许看见了,但它无暇顾及,仍要按照既定的航线航行——伊卡洛斯的坠落一点也无悲壮,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点“滑稽”的事情。
灾难和悲剧就这样被平淡、平常的日常生活冲淡了。没有人关心他的坠落,一切都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无论是勃鲁盖尔的画还是奥登、威廉姆斯的诗,都是一种对宏大事件的“反讽”。当苦难发生时,人们漠然,疏离,无动于衷——这是世人对"他者"苦难的普遍态度。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Icarus and Daedalus by Frederic Leighton
弗雷德里克·莱顿《伊卡洛斯与代达罗斯》,1869年
想想伊卡洛斯,粘上黏糊糊的翅膀,
用肩胛拖拽着进行奇特的试验,
想想迷宫的草坪上,完美的
开端。想想那紧要关头!
下方是灌木,像骆驼一样笨拙;
受惊吓的椋鸟拍打而过,
想想天真的伊卡洛斯,干得多漂亮:
翅膀比船帆还大,在浓雾和轰响的
浩瀚大海上,他出发了。致敬他的翅膀!
感到火在眉睫,看,他多么从容地
朝上一瞥,燃烧着,进入灼热之眼的
奇妙隧道。谁在乎重返大海?
看他向着太阳欢呼,纵身而下,
而明智的父亲径直返回城里。
安妮•塞克斯顿《写给一位成功在即的朋友》
"To a Friend Whose Work Has Come to Triumph" by Anne Sexton
因其诸多的隐喻、象征和神话意义,伊卡洛斯的故事成为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线团,在作家、诗人、画家手中如缕不绝地滚动起来。
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开始,到奥登那个 “从天上掉下的男孩”,到吉尔伯特的"我相信伊卡洛斯的坠落并非失败/而是抵达狂欢的尽头",再到安德烈·纪德的《忒修斯》:
"(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后依然是他在短暂的一生所体现的人类不安、探索、诗意的飞升的形象。他按规矩赌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没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们的行为在持续,由诗歌、艺术接续下去,变为一种持久的象征。要知道,在地狱中没有别种惩罚,只是周而复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为。"
无论是以欢乐还是悲伤收场,伊卡洛斯终究飞翔过。对他来说,未来绝不是某种过去,而是预言的实现。
人们倾向于忘记伊卡洛斯也被警告过不要飞得太低,在我看来,飞得太低比飞得太高更加危险——因为它给人一种安全的假象。
愿赌服输。
The Lament for Icarus (1898) by H. J. Draper
德雷珀《伊卡洛斯的哀歌》,1898年
蜡正在融化而绳线已经松弛,
不忠的翅膀沉落倒霉的伊卡洛斯;
他头朝下从受惊的大气中冲穿,
四肢扭曲并且毛发蓬乱;
他缤纷的鸟羽在水波上起舞,
忧伤的海仙女装饰了他葬身的水墓;
她们珍珠样的海花落在他苍白的尸首上,
又把猩红色的苔藓撒满他大理石的眠床;
在珊瑚的塔楼中她们将丧钟敲击,
于是瀚海深处丧钟长鸣回声不止。
托·布尔芬奇《布尔芬奇神话》
"Bulfinch’s Mythology" by Thomas Bulfinch
Icarus by Henri Matisse, 1947
亨利·马蒂斯剪纸画《伊卡洛斯》,1947年
没有人记得伊卡洛斯也有过飞翔。
就像爱情走到终点,
或者一场婚姻结束,人们说
早知那是一场错误,一切
无法挽回。她这个年纪
更是清楚不过。然而
凡值得一做的事情也值得出点差错。
想起在夏日海边
某处岛屿上,
当爱情从她身上消逝,那些夜晚,
星星剧烈地燃烧着,
人人都说它们行将陨灭。
每个清晨,她在我的床上睡着
就像一个陌生人,温柔的她
如羚羊立在晨雾中。
每个午后,我看着她游完泳,
穿过灼热多石的旷野,
在她身后,是大海的亮光
大片的天空映照着海面。我们一边吃午饭,
一边听她说些什么。他们怎能说
这场婚姻失败了?就像有些人
从普罗旺斯回来(那时名副其实)
他们说那里挺美,只是食物油腻。
我相信伊卡洛斯的坠落并非失败,
而是抵达狂欢的尽头。
杰克•吉尔伯特《失败与飞翔》
"Failing and Flying" by Jack Gilbert
在马蒂斯的剪纸画中,黑色的伊卡洛斯穿越明亮的蓝色空间,黄色的光线爆裂在他的周围。从他那优美的躯干轮廓,张开的双臂、倾斜的头颅,甚至,笨拙的双腿......我们可以感受到他飞行时的上升和漂浮,以及,他坠落时的重量。而那枚小小的红色椭圆——一颗跳动之心正在黑暗中呐喊——使得这个下坠的身影更加凄美。
我相信,伊卡洛斯代表了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以及完全屈从于现实的自我意识。强烈的光线阻碍了他的下降——它们鲜艳的颜色和锐利的、爆炸性的形状就像喝彩,让人欢欣鼓舞。
坠落,伊卡洛斯 ! 向太空屈服,伊卡洛斯 !
胜利还是失败 ? 对于自我来说,屈服常常与失败联系在一起。但在这里,我认为马蒂斯是在说,“是我充满热情 ! ” 跳动的心与广阔而膨胀的宇宙相遇,这是自我的胜利。
Modern street art of Icaria island and falling Icarus just outside the village of Evdilos on Icaria, Greece
希腊伊卡利亚岛的街头艺术 : 《正在坠落的伊卡洛斯》